东海开渔节后的第一个周末,不到上午十点,石浦古城那家网红海鲜面馆就已座无虚席。门外,排队的人群沿着青石板路蜿蜒向前,晨光中手机镜头不时闪烁,翘首以盼的身影里,映照出现代人对自然原始馈赠的一种集体渴求。或许,排队等待的不只是一碗面,更是这效率至上的时代里,一场需要耐心守候的仪式、一次对“慢”的朝圣。
推门而入,海鲜的咸鲜味与汤锅的热气扑面而来。墙上渔网浮漂点缀其间,玻璃缸里虾蟹舞动,透露出开渔后的第一波丰饶图景。它们最后的生机与食客最初的期待,在此刻交织成一幅关乎生死与享受的微妙画面。
“这些都是今早刚靠港的小渔船送来的。”老板娘边烫碗边招呼,声音爽朗如海风。明档前,食客们俯身挑选透骨新鲜的小海鲜,虾潺腴白如脂,蛏子挺拔如簪,梭子蟹张牙舞爪,小黄鱼的银鳞还泛着水光。开渔后的第一网滋味,让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着迫不及待的光。人类对“第一口”的执念,大概就源于对生命活力最直接的占有欲。
这碗面里,带着大海的生机,石浦渔民世代相传的故事,也仿佛随食材沉浮于乳白汤底之中。一碗面落肚,如饮下一段被时光文火慢炖的沧海往事。神话故事填补了认知的空白,让每一次捕捞与品尝,都带上了与自然对话的神圣意味。
我独爱虾潺小鲜。虾潺在清汤中舒展,吸饱醇厚汤汁,又将深藏的鲜甜尽数释放。一吸一吐之间,恰似某种人生智慧,真正的获得,往往始于充分的包容与沉浸。而邻桌那位老者,正静静对着一碗鲳鱼面出神。鲳鱼如白玉般卧在汤中,肉质细嫩,入口即化,仿佛岁月熬煮出的从容淡定,不争不抢,却自有其味。石浦渔民则必点满膏白蟹配手工面,橙红蟹膏在浓汤中化开,鲜味直抵舌根。年轻女孩钟情于“虾逸蟹城”,蟹钳的殷红与明虾的透亮相映成趣,她说那是“会跳舞的鲜味”。一碗面,一方海,不同口味的选择,不经意间映照出各自的生命状态与性情印迹。
面与汤,是这碗中的灵魂。各色鱼骨虾壳在深锅中咕嘟慢炖6小时,直至析出全部精华,融成一泓金黄琼浆。手工面以七星面粉加山泉,机器20秒压成,柔韧如绸。面在汤中舒展,恰似“一叶浮萍归大海”,默默汲取汤底的日月精华。入口时,面身裹挟丰腴汤汁,内里却自有筋骨,这柔中带刚的微妙平衡,正是石浦人对生活滋味的执念。世间至味,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强横,而是两种力量恰到好处的融合与支撑。
若论极致,当属东门渔村灶头。开渔次日的清晨,一家三口寻至渔港边的老屋。渔家阿婆拿出干米面,刚上岸的虾蟹简单冲洗便投入沸腾的锅,仅以姜片粗盐调味,汤色却浓白如凝乳。极致的体验,往往诞生于褪去所有不必要的修饰、回归本真的那一刻。
暮色初临,我们碗尽汤干,唇齿间仍萦绕着东海深情的余韵。码头边,归港渔船在晚霞中静泊如倦鸟。一位老渔民整理着渔网,皱纹里嵌着盐霜,笑容却澄澈:“鲜味是龙王收的租,我们不过替大海跑跑腿。”听罢恍然,这碗面的根,深扎于渔人搏击风浪的勇气,也系于对自然恩赐的敬畏。
渔火点点亮起,如星子坠入人间。面汤的暖意仍萦绕喉间,这朴素的一碗,竟成了我们与山海、与生活最温存的约定。它如海纳百川,将人间所有零散的渴念、奔波的辛劳,都轻轻收容于一勺汤、一根面中。生命原不过如此,在咸淡交织的寻常滋味间,躬身领受自然的厚赠,再从容咽下岁月的风涛,然后安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