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伯——《三河纪事》之四

□归棹庐主

忻伯是个山东人,身材高瘦,浓眉毛,深眼眶,黝黑的大脸盘上胡须有些花白。左脸颊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斜斜地爬到了下巴旁,泛着暗暗的黑紫的光。凹进去的嘴巴里那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仍坚守着各自的岗位,使忻伯看上去多了几份慈祥。

印象中的忻伯虽然右腿残疾,左耳失聪,但他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总是腰板笔挺。身上那件有好些补丁的旧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

忻伯独自一个人住在三河镇东首糖坊弄煤球厂外的一间草舍里。草舍的门是用毛竹编的,虚掩着从不挂锁。

草舍南面垒着一段低低的泥墙,上面爬着几株野蔷薇。每到春天,便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花间总有胖嘟嘟的野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草舍里头暗漆漆的,如果大白天从外面走进去,便会眼前一黑,看不清屋里头的东西。

草舍里的布置交关简陋。进门右手的墙角里整齐地堆着一堆稻草和竹子。顶里头的屋角落里摆着一张矮矮的竹榻眠床,眠床旁边并排挤着一张小木桌和一只小木箱,小木箱的旁边砌了一眼小土灶,灶边放着一个小庎橱。

忻伯平常日脚靠扎扫帚、搓草绳等谋生,这间小小的草舍,便是他生活和劳作的地方。

忻伯的草舍是我们几个小人常爱去玩的地方。一来是因为忻伯养的那条小黄狗很好玩。小黄狗是忻伯从东门市场捡来的流浪狗。听忻伯讲也是缘分,那日这只小黄狗一见到忻伯,就欢快地甩着小尾巴,一直跟在忻伯的脚后跟,寸步不离,那抬头望着忻伯的眼神,巴巴地看得人心疼。小黄狗捡来时瘦得皮包骨头,但在忻伯的照料下,没过多久就长得毛色滋润,成了忻伯的好伴儿。往往我们人还没到草舍门口,小黄狗便殷勤地跑出来,一边甩着小尾巴,一边不停地用鼻子嗅我们的脚脖子,用爪子搭我们的腿肚子,交关亲热。

我们喜欢去忻伯那里玩的第二个原因,是忻伯喜欢我们去闹腾。只要一看到我们跑进草舍,忻伯就会从小木箱里变戏法似地拿出几块冻米糖或是一把葵花籽,塞到我们手里。忻伯那一口纯纯的山东话听起来很好听,有时兴致高的辰光,忻伯便会一边扎扫帚,一边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比如讲飞机大炮,讲红缨大刀,讲炮弹爆炸时的灼人气浪。忻伯也会讲东洋鬼子的恶,说东洋鬼子动不动就叫人跪在砖头上,而且还要头上顶一块砖,双手举一块砖,稍有不从,明晃晃的刺刀就要捅过来。有时讲着讲着,忻伯低垂着的眼睛忽然间会精光四射,不过这如电的眼神如果你稍不注意,便转瞬即逝了。

忻伯的双手骨节粗大,扎扫帚的手艺极好。那些原本不成型的竹梢草梗,只要经忻伯的双手一倒腾,便立马变得有模有样了,放在屋角里交关精神。

每隔几日,忻伯就会一瘸一拐地挑着扫帚和草绳去东门市场。运气好的话,小半日就可卖完。然后,忻伯就会在市场里买点猪耳朵、猪大肠之类的熟食,再到边上的南货店里打上一盐水瓶的糠烧或是高粱烧,挂在扁担头上,哼着小调乐呵呵地踱回草舍。

有时生意不好,即使挨上一日,也不见得能卖出多少,那昏黄的路灯便会把忻伯挑着扫帚草绳的归影,斜斜的拉得好长好长。

偶尔,忻伯也会到邻人家里去串门。忻伯的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坐着,侧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家常。忻伯串门从来不会空着手去,总会在腋下夹一把编扎精巧的芦花扫帚什么的小物件。邻人们便会拿庎橱里现有的菜蔬、炒豆回赠。忻伯也不推辞,总是高高兴兴地端回去,当下酒的小菜。

忻伯喜欢吃老酒在东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忻伯对老酒的种类没有特殊的喜好,反正谁家喊他去吃老酒,他总会欣欣然地夹着把芦花扫帚赶过去,最后醺醺而归。

不过,忻伯的骨子里却只好那口纯纯的高粱烧,对小镇人喜欢的沿山黄酒并不以为然,讲这酒喝起来有点绵,劲道不够,言语间透着股山东汉子的豪迈气。

平时忻伯吃老酒时,喜欢一个人坐在小木桌旁自酌,如果没下酒菜,有瓣生蒜也可以。忻伯呡一口酒,舔一下蒜,往往二两烧酒下肚了,那瓣生蒜还没吃完。

有一日,忻伯的草舍里忽然来了很多人。大人们不许我们小人过去看,说是忻伯去世了,是自己上吊的。可前一日还好好的忻伯,怎么突然间就用这种方式,了断了自己的生命呢?大人们也不晓得。

忻伯的后事是邻人们相帮着操办的,但终不知忻伯来自何处,他的家人又在哪里。

我有一次回老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忻伯,想起了忻伯用一口纯纯的山东话讲故事时的神情。于是,就同阿娘讲起了忻伯。可是,我那年近百岁的阿娘对忻伯的情况也不甚明了。所以,只能从阿娘语焉不详、断断续续的片断回忆中,对忻伯的身世了解了个大概。

忻伯大概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来到三河镇的。据说,他曾经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兵,打过东洋鬼子,后来负伤回了山东老家。

那么,忻伯为什么会来三河镇?又是怎样来到三河镇的?阿娘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据说当初也曾有人问过忻伯,但忻伯总是默默地笑笑,避而不答。

于是,忻伯在我的心中就成了一个无解的谜。

岁月改变着时代,也改变着小镇。忻伯曾经寄居过的草舍现在早已荡然无存,就连周边的农舍田地和煤球厂,也一并在城市化的浪潮中,了无踪影了。但忻伯那孤寂挺直的身影,有时仍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无法忘却。不知忻伯沉寂的外表下面,潜藏着怎样的情感?他的平淡之中,是否涌动着惊心动魄的回忆?

2025-10-20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41371.html 1 3 忻伯——《三河纪事》之四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