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因为寻访桃源书院,我走进了横街镇的林村。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空气里有几分灼热,而这里的风,却带着溪水的沁凉,夹杂着道旁花木的清香。万安桥、武陵桥沧桑而又傲然地横跨在溪上,默默地见证着岁月的更替。村落安谧,不闻喧嚣,耳畔只有风的低语与水的浅吟。
“林村”之名由来已久。究竟是因为遍植桃树而成林,还是因竹林交翠而成荫?或许是竹外桃花,相互掩映,融成一片,早已无从考证。此地旧属桃源乡,位于广德湖流域。当年,大雷山之水经庄家溪、园里、溪下、林村蜿蜒而下,流入广德湖。湖水如镜,润泽着田野与庄稼,也滋养了这里质朴厚实的人文气韵。踏入林村,我不由得忆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此处桃源虽不及常德武陵之盛名,却自有一份澄明与纯净。
更令我惊喜的是,《神童诗》作者——北宋名士汪洙,正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皆出自他手。这些诗句在封建社会的童蒙教育中代代传诵,在他们人生最初的岁月中播下求知、励志的种子。
汪洙少年聪慧,9岁能诗,人称“神童”。据说,有一次,他到孔庙参拜,见庙宇残破,心生感慨,便取木炭题诗于大殿墙壁:“颜回夜夜观星像,夫子朝朝雨打头。多少公卿从此出,何人肯把俸钱修。”落款分明:“九龄童汪洙。”时任县令、尚年轻的王安石看到后,不禁惊叹,立即召见这个年仅9岁的孩子。虽然汪洙的仕途平淡,并未获得显赫官职,但他以诗文赢得了跨越时空的声名。这种影响力,超过了那些虚名一世的权贵。
自汪洙始,汪氏文脉代代延伸,俊才辈出,而在这一脉相承的俊彦中,最为光华夺目的,当属其孙——汪大猷。
汪大猷,字仲嘉。《宋史》卷四百有他的传记。观其画像,眉目清俊、神情沉静。怪不得他的外甥、著名文学家楼钥如此描述:“生而岐嶷,骨相颖异。” 绍兴七年,他凭父荫入官,任衢州江山县尉,开始了仕途生涯的第一步。8年后,他与史浩同科登进士第。史浩后来因入国子监而平步青云,汪大猷则循着自己的轨道,自县丞、知县等地方官起,逐渐积累治政经验。到绍兴二十九年,他已入任总领淮西江东军马钱粮所干办公事,涉足军资调度重任。此后又调任粮料院干办。财政与军需的繁重事务,使他练就了沉稳周密的处事风格。隆兴二年,因参知政事钱端礼推荐,汪大猷自此踏入政务核心。此后他历任吏部、户部、礼部要职,官阶渐进,曾任东宫侍讲,也有出使金国之经历,甚至官至泉州知州。其生涯唯一失意的是围剿茶寇时误判军事,致兵败。他毅然上疏,自请处分,被贬官阶。后又渐渐复起,绍熙元年复任重要职务,直至敷文阁学士。81岁高龄卒于故里,堪称一生安然而有为。
在朝为官之时,他主持修撰《五朝会要》,在浩繁卷帙中,系统梳理宋太祖至徽宗五朝的典章制度与政务沿革,剖析政务得失,成为后世立法理政重要参照。他又以太子讲官之责,屡讲《孟子》,宣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仁者爱人”等理念,寓教于治世。
在学术上,他修纂《适斋稿》《训鉴》《备忘》《兴仁录》,无不体现经世实学精神。他的外甥楼钥、陈居仁皆闻名于世,与其并称“甥舅三学士”。楼钥在《攻媿集》屡屡追忆舅氏手教,称其“治民如烹小鲜”。陈居仁更是整理《适斋稿》《训鉴》手稿,感叹道:“舅父遗墨,皆经世实学,非空谈可比。”由此观之,汪氏文脉不仅承于祖,而能启后。
在军事与海防事务上,他同样卓有才干。泉州海疆屡遭盗扰,百姓苦不堪言。他亲赴沙洲,设防屯兵,自此海寇不敢轻犯。隆兴二年四月,毗舍耶人侵扰,他率水军反击,大获全胜,俘虏敌人四百。胜利之后,他率兵登陆台湾,始建屯戍,并鼓励开垦荒地。这是史上中原军队首次在台湾驻军,汪大猷因此被称作“汪姓进台湾头一个人”,其壮举在海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近年台南出土的《汪公圳碑》刻有“引溪溉田,军民共利”字样,佐证其屯垦时兼顾民生之策。
汪大猷不仅以才干著称,更以骨鲠正气立世。有一次,太子令东宫属官唱和宦官龙大渊从禁中取来的侍宴乐章,众人或阿谀奉承,或随声附和,唯汪大猷肃然起身曰:“殿下,此乃郑、卫靡音,非讲读官所宜,臣不敢奉诏。”其声音清越,掷地有声,顿时满座静默。太子面露惭色,遂止此事。他向皇帝痛陈里正与亭户制度之弊,建议以赐金代赐田,以免豪夺;又对籍没财产之处置提出公允之规。他曾出使金朝,礼仪周备、言辞得体,但并不迎合孝宗对金的政策;他与史浩是同乡,同年中进士,在史浩位极人臣却并未攀附,倒是史浩称赞他“高风亮节”。
更可贵的是汪大猷有一颗“仁人之心”。绍兴十四年(1144年)他任江山县尉时,面对洪灾,他迅速调集盐商水运驿船救灾,并开仓济粮,对百姓毫不苛责,甚至减轻其负担。任金华县丞时,处理土地丈量争议,体谅“愚民不识弓步”,不急于治罪,而允许其自陈更正,并亲自复核,以确保公正——既维护了法令的尊严,又体恤民情,正是“严法而存宽厚”的智慧。在告老还乡后,住月湖边,但不遑宁处,常为族务奔忙,不时去老家。他收养孤婴,赈济灾民,扶助族人毫不吝惜。他带头捐二十亩田建立义庄,后与村中耆老将其扩至三百亩。他仿效范仲淹义庄旧制,并加以革新——将三百亩义田分为“养寡”“助学”“济医”三途。林村武陵桥畔,曾经立有《汪公三善碑》,以纪念其功。
汪大猷的墓静卧在余姚大隐镇章山村后山坡上。背靠雄阔的狮子山,面朝秀拔的笔架山(今称长命山),两峰对峙如门户,中间有金刚溪(大隐溪)潺潺流淌,绕石穿林,清声不绝。四野山清水秀,竹木葱茂。
墓地原为桃源乡旧地。墓虽历经世事,屡遭盗扰,但其壮阔的规制、严谨的礼制以及散落的遗物,仍然为我们窥见南宋的政治风貌、丧葬礼俗与家族文化提供了弥足珍贵的证据。站在墓前,既能想象墓主人当年那场波澜壮阔的海疆筹议与开垦台湾的壮举,也能感知他在乡里开办义庄、赈恤孤苦时的慈心仁怀。文能修史、讲学,武能治戎、安疆,他以一颗儒者之心济世安民,将才干与风骨都深深镌刻在这片山水之间。
在这清寂的山中,他似乎仍在遥望着自己魂牵梦萦的村落:耳畔仿佛还能听见武陵溪的潺潺水声,眼前仿佛浮现万安桥上行人的身影。那份耿介清直的风骨,也与山水同在,跨越时空而长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