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麦粞饭的记忆

女儿总对我“饭碗里连一粒饭都要吃完”的习惯感到困惑,甚至经常半开玩笑地劝我“米饭有的是,我再给你盛一碗,别这么节省”。每当这时,记忆便会被拉回那个麦香弥漫的年代,想起那一碗咀嚼后仍难以下咽的麦粞饭。

上世纪70年代的浙东农村,七口之家像一张拉满的弓。父亲在10公里外的村小教书,每月工资不过二十几块;奶奶年逾七旬,腿脚不便;两个姐姐和我三人读书。生产队的农活儿,全压在母亲和大姐两个女劳动力肩上,是村里少数的粮食“倒挂户”。每到年终结算,母亲都要去队里补缴粮食款。劳动力少、吃口多的我们家,粮食的紧张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吃麦粞饭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吃麦粞饭的那些日子里,那锅里的饭香总是显得格外沉重。

第一次吃麦粞饭的情景,至今清晰如昨。母亲从米缸里舀出两“升箩”(木制器具)麦粞,那是一种用大麦经剥米机剥壳后,经滚动机碾轧成扁形的粗糙麦粒,色泽灰黄,质地坚硬。通常,需要将灶膛里的柴火多烧一会儿,那铁锅里的麦粞才渐渐煮熟。揭开锅盖的刹那,没有想象中的米香,只有一股青涩的麦草味,让人食欲全消。我吃上一口,那硬邦邦的麦粞在齿间咯咯作响,嚼了半天也不好嚼碎,且寡淡无味,生涩的口感顺着喉咙往下咽,像一把粗粝的锉刀,使人直皱眉头。每咽下一口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吃麦粞饭的滋味,就这样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这样难以下咽的麦粞饭,我们会一吃就是好几天。那时候,吃个两三餐麦粞饭还可忍受,但连着每天吃是极其难受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有一天,当我们为又要吃麦粞饭而感到发愁时,忽然发现锅盖揭开来,里面竟然有一半是晶莹的米粒,而麦粞饭的那一侧则被挖了一个洞。原来,母亲把麦粞与大米分开淘洗,下锅时仔细拨作两处。揭开锅后,她先悄悄从麦粞那侧盛出一碗留给自己。金黄的麦粞与雪白的米粒交织在一起,蒸腾的热气里终于有了久违的米香。那一锅饭,我们吃得格外香甜。后来才知道,那天的大米是母亲用陪嫁的银镯子换的。母亲还让父亲写信给在上海工作的亲阿妹。三妈得知我家的困境后,每月雷打不动地用挂号信寄来“全国粮票”并汇来钱款,助我们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母亲总说:“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得让他们吃饱,不能总吃粗粮。”

这年的夏日,二姐初中毕业就参加了生产队劳动,生产队的稻田又迎来了大丰收,麦粞饭渐渐退出了我家的餐桌,成了记忆深处的一种苦涩的味道。

但儿时那碗麦粞饭,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坎里。它让我懂得:那碗朴素饭食里,不仅沉淀着母亲无声的慈爱与三妈无私的亲情,更凝结着苦难岁月中的每一份铭记与平凡岁月里最珍贵的感恩心。

2025-10-09 □吴大明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39238.html 1 3 一碗麦粞饭的记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