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西沪港有谚:“八月潮汛至,望潮探头时。”当农历八月的海风初起,海水被晚霞染作熔金,象山墙头家家户户的灶火已为这群八腕精灵而燃。
黄昏的滩涂上,咸风裹挟着礁石与藻类的湿润气息。拾海人在泥泘中躬身探寻,忽见老渔民直起身,将一尾扭动着玉色腕足的小生灵高举过顶,望潮在夕照下透出琥珀光泽,最终温顺落进鱼篓,“啪嗒”一声,恍若初潮吻岸的轻吟。
此物天生通晓潮汐奥秘。老辈人说它们八月大潮时探洞摇腕,平潮则隐入泥涂,渔人观其行止而知潮汛,那触腕摇曳的节奏,竟比月相更准。站在中秋时节的滩涂上,似能听见潮水与生灵的私语,那是大海最深处的呼吸。
外人常误作章鱼,实则望潮自有乾坤。通体晶莹如浸海水的羊脂玉,浅灰底浮棕白纹,虽同生八腕,却不过拇指大小,在滩涂爬行时腕足轻抚泥泘,宛如朵朵玉莲初绽。市集上论个售卖,海风咸味混合望潮气息,织成无形味觉之网。
墙头人烹制望潮堪称一绝。尤以舫前村老师傅为翘楚,经他手烹制的望潮脆嫩鲜香,咬下时先闻“咔嚓”微响,继而鲜汁迸溅,似在齿间重生。八月的望潮初现肥美,须择一两重活物,缺腕断足者弃,精神萎靡者舍,必要十只一般大小,齐整如列兵,方堪入馔。
最妙在“跌望潮”工序。采八月正茂的辣蓼,去粗茎留嫩叶,铺作青毡。将望潮置其上,轻巧地往石板摔打,“啪、啪”声应和着远潮节拍。力道要恰到好处,重则破头漏汁,轻则难臻妙境。反复跌打间,辣蓼碎渣附满望潮周身,那小物竟渐硬挺,八腕抱头如僧入定,草木辛香与海味鲜腥奇妙交融。
洗净拔嘴,沥水待烹。老法烧制不用油,铁锅烧至微红,炒盐至褐黄,望潮入锅时“滋啦”翻飞如舞。料酒、香醋、酱油次第而下,赤色酱料裹住玉体,蒜柱和辣椒点缀其间,香气如烟花般炸开。待浓油赤酱的自来芡成型,满屋鲜香窜动。
装盘见匠心。望潮头朝上,腕足舒展,在青花碟中摆作莲花宝座。赤酱映白玉,热气蒸腾里恍若再生。食客举箸时往往踌躇,不忍下口。然第一口便知值得,脆嫩弹牙,鲜香贯顶,咀嚼时嗖嗖作响,似潮声在口中涌动。老饕先咂头腔汁液,再逐条撕下腕足细嚼,最后连盘中酱汁都要拌饭食尽。
除红烧外,白蘸最能显八月望潮之本真。清水慢煮数小时依然玉体通透;生炒考验火候,爆炒数十秒即起,多一刻则老,少一刻则生;炖望潮宜配老豆腐,鲜味渗入豆孔,素豆腐吃出荤味;凉拌望潮佐以黄瓜丝、蒜泥、香醋,爽脆宜人。
暮色深时,渔家院落摆开八仙桌。红烧望潮居中,四周环以各色烹法所得,青瓷碟衬玉色珍馐,俨如海洋珍宝展。主人斟满黄酒,朗笑道:“八月潮头上,望潮爬满灶!”众人举箸纷纭,齿颊生香间,忽觉盘中之物竟是西沪港的精魂所化。
《西游记》中灵物修行千年方得人形,而这望潮无需修行,本身已是造物恩赐。“九月九,望潮吃脚手!”它们在海涂洞府中捧足而眠,待春来又奔走相告,为潮水狂欢。人生百味,不过如此循环往复。墙头人烹望潮食望潮,食的不仅是鲜味,更是对大海的敬畏,对时令的尊重,对生活的执着。“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真真假假的世间,一盘望潮的至味,反倒最是真切。
食尽人散,月出西沪。滩涂上又见望潮探首,似在守望八月大潮。海浪声里,忽然懂得:人间至味,不过是在最平凡的烟火中,品出最深沉的文化记忆。那记忆,正如望潮的腕足,紧紧抱着每一个游子的味蕾,永不松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