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裕 文/摄
鹤浦,这座嵌于海岛的古老渔镇,石径青苔,仿佛依偎在山海的臂弯里。晨曦微露,渔人楼佳德披着薄雾归来,竹筐里银鳞闪烁,而灶房的炊烟已袅袅升起。在鹤浦人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张柔韧的麦饼皮悄然铺展,静候着来自山海的馈赠。
楼佳德与乡邻们,在四季更迭、潮汐涨落间,以指尖亲昵着时令风物。灶台前,青花碗碟次第排开,宛若微缩的丰饶天地:酱褐油亮的炒米面,金丝缕缕的蛋皮,翠玉般的莴笋丝,胭脂红的胡萝卜丝,银白剔透的鱼滋面……样样食材皆切成细长匀称的丝缕,便于包裹。居中的姜丝炒肉,辛香扑鼻,渔人深谙此物精妙,既能化解海腥,又可驱散湿寒。这馅料的铺陈,是山海物产在灶台间的精致组合,每一丝色泽与质地的搭配,都关乎入口时那份浑然天成的和谐。
包卷麦饼筒,是海岛人家寻常日子里沉淀出的细巧艺术。取一张刚烙好、尚带余温的麦饼皮,薄而不透,轻铺于案板。先以炒米面或蛋丝铺底,形成屏障,防止饼皮被湿润馅料浸透。其后,各色山珍海味随心铺排,赤、翠、金、银交错层叠。馅料分量需拿捏恰当,不多不少,方能包住山海真味。自一角轻提,手腕微旋,卷起时将两端内折,再稳稳裹紧收口。一张薄皮,竟神奇地卷住了这方水土的丰饶,将山岚海雾的精魂悄然裹藏。这简单的一卷一折,是代代相传的手艺,指间的分寸拿捏,关乎麦饼筒的成败与灵魂。
麦饼筒有二般吃法,一曰即食,一曰煎香。若求本真原味,便当场包好即食,饼皮犹带微温,馅料鲜活纷呈,一口咬下,山海之味奔涌而来,清新鲜润,如在舌尖绽放春华。若是转餐或隔天再吃,则取冷饼筒,以少许油慢火细煎,直至外皮酥脆焦黄,内馅复热回香。煎后的麦饼筒另有一番风味,外壳脆中带韧,内里诸味经一夜交融,更显醇厚绵长。
铁锅烧热,清油微沸。卷得饱满的饼筒滑入锅中,滋滋作响,麦香与馅料的鲜美随热气蒸腾。文火慢煎,待两面烙至焦黄,薄脆外壳微微隆起。方寸锅灶间,炉火为笔,将山海至味凝炼封存。相传,当年戚家军抗倭时,沿海百姓为犒劳将士,以面皮卷裹肴馔,既便携又饱腹。一张麦饼筒,不仅裹住鱼米肉蔬,更裹紧了军民共御外侮的心意。锅中噼啪声里,似有历史余韵隐隐传来。
烙好的麦饼筒金黄微焦,捧在掌心,暖意透心。第一口咬下,外壳脆响,内里柔韧与丰润霎时充盈唇齿。谷物焦香之后,山海百味渐次绽放:米面的软糯、鱼鲜的咸润、姜丝的微辛、菜蔬的清甜……层层叠叠,奏响舌尖的交响曲。若是冷饼复煎,更显其馅料的滋味。那滋味,经时光浸润,彼此渗透,调和出更醇厚、圆融的复合之美,恰似“淡极始知花更艳”,时间的积淀反令家常滋味更加隽永。
麦饼筒卷起又摊开,如岁月循环往复。炉火映照着鹤浦渔嫂枚姨在檐下的身影。那双饱经风霜的手,稳健而灵巧地卷动着麦饼,将馅料妥帖裹藏。她一生卷过多少麦饼?从青春到迟暮,选料、制作、包卷、煎烙,每一环节都浸透着山海人家的智慧与辛劳。
山海的滋味被卷进去,流转的光阴也被卷进去。卷筒如卷平生,薄薄麦皮包住的,是灶膛不熄的暖意,是世代相传的坚韧,更是烟火人间醇厚的情分。山海无言,潮声隐约,而这人间的至味,已随麦香与传说,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