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萍
瓷盘边散落着细碎的酥粉,孙女用手背蹭了蹭嘴角,脆生生地朝厨房喊:“爷爷,饼干罐空啦,得赶紧去买新的苔条饼呀!”不过旬月,铁盒里的脆饼便见了底——这带着海味的咸香,勾住了孙女的馋虫。
若你推门而入,也定会下意识咽口涎水,目光随空气里浮动的咸香游移。待发现那朴素的苔条饼时,视线便定在孙女掌心的脆饼上:方方正正的墨绿饼身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海苔的咸鲜混着麦粉的焦香,勾人的味道。孙女眨巴着眼,将最后一块饼掰成两半,指尖还沾着细碎的饼渣,对我说:“你尝尝呀,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好吃?”
这饼的妙处全在海苔。虽只用了少许海苔粉调色调味,却让素朴的面饼裹上了海洋的气息。没有花哨的造型,唯有方正的模样和零星白芝麻,可田野的麦香终究盖不住那抹来自深海的咸鲜——就像40年多前的盛夏,从城里来到乡村的我们,烈日下收割稻谷时,遇着田间休息,总爱往村口小卖部跑。玻璃柜里的小黄糕与苔条饼寥寥可数,可我们总偏爱后者:一来农活耗力,咸香能补盐分;二来比起紧实的小黄糕,苔条饼的酥脆更熨帖燥热的喉咙。还记得4分钱一个的方饼,哪家厂子做的早已模糊,唯有那口咸香刻在记忆里。
如今食物丰裕,苔条饼倒成了久违的念想。可生于宁波、长于宁波的人,对这味道总有割舍不断的情结。除了苔条饼,苔菜油攒子、千层饼常被装进行囊,送给异乡的亲友。餐桌上更少不了苔条炒年糕、苔条花生的身影——年糕油炒至软糯,撒入海苔段与白糖快炒,白绿相间,咸甜交织;而苔条花生更是我老公的心头好,抿一口老酒,嚼一粒裹着海苔的花生,咸香在舌尖慢慢漾开,配白粥、泡饭皆是妙品,哪怕眼前有山珍海味,也念着这口朴素的滋味。
前些年在新加坡小住,行李箱里总塞着几包海苔解乡愁,没想出生在异国的孙女也爱上了这味道。如今定居上海,家乡的风物触手可得,孩子爷爷买回的苔条饼,又成了桌上的常客。
宁波人说的"苔条",原是海生藻类的海苔,因多呈相连的条状而得名。这食材讲究海域与时节。那年冬日随妹妹去奉化栖凤村买海苔,栖凤村的海苔因其海域得天独厚,质地细腻润滑,尤其是冬苔,口感比春苔更胜一筹,价格也贵些。
采收海苔是极耗体力的。那日站在滩涂边,见渔民们穿着高雨靴踏入浅海,将耙起的湿海苔倒入小渔网。混杂着海泥与杂物的海苔,必得在海水里一遍遍漂洗,方能保证原汁原味——洗过的海苔晒出来不苦涩,还带着自然的咸鲜。更神奇的是,这海苔遇到合适的水温便疯长,刚采收过的,转眼又能冒出新的嫩芽。
午后的晒场是村妇们的天地。一排排翠绿的海苔挂在竹竿上,随海风轻轻晃荡,咸香在阳光里发酵。她们穿梭在晾晒架间,翻动海苔,挑拣杂质,若天气晴好,半日便能晒得干爽。我从架上捻一小撮半干的海苔入口,咸鲜在齿间绽开,情不自己,感叹:“好滋味!”
这不起眼的海苔,裹着海风的咸鲜,糅着人间的烟火,在岁月里沉淀出绵长的滋味,恰似我们平凡生活里,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情与眷恋。从童年的饼干罐到异乡的行李箱,从晒场的竹架到餐桌的瓷盘,这口咸香始终萦绕,让日子有了触手可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