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白露就这样翩然而至,如新娘一般。
白露一到,阿婆家的灶披间就成了一个“戏台子”。头天夜里,我就帮阿婆(宁波人称奶奶也叫阿婆)将上好的白糯米浸在青花大盆里,看它们吸饱了水,一粒粒由晶莹变得乳白,真像阿婆手腕上那串玉珠。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已坐在灶膛前,看柴火“噼啪”作响。大锅上白汽“噗噗”地往上顶锅盖,逃逸出来,把小小的灶披间搞得雾气弥漫。糯米饭蒸熟时散发的甜香跟着水汽,不管不顾地钻出木格窗,飘满了整条弄堂。对门阿玉嫂顺着香味就过来了:“陈阿婆,蒸白露酒啦?今年这米香,闻着就下饭!”
阿婆脸上笑纹舒展,手上却不停,叫我一起把糯米饭倒在竹篾大匾里铺开散热。那热气裹着米香,暖烘烘地扑在脸上,我的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酒药早捣成了细粉,阿婆手把手,教我捻着粉末,像撒雪似的,细细匀匀地撒进温热的糯米饭里。“囡囡手轻,撒得匀。”她笑着说。粉末子一沾着米粒就融了进去,静悄悄地开启那份甜糯和醉意。然后,我们一起将拌好的糯米饭装进刷得锃亮的广口陶甏里,压实了。阿婆郑重地在甏口覆上两层刚蒸过的细纱布,又让我用红绸带紧紧扎了个漂亮的“如意结”,最后用细麻绳密密绕紧。“好啦,封甏!”她拍拍温热的甏肚,又拉我的手一起拍了拍:“就等着日子到,看咱们的酒发酵得好不好。”
这时节,宁波人的餐桌上,鳗鲞是当仁不让的主角。阿婆早早带我去菜场挑了一条肥硕的白鳗。卖鱼的手脚麻利,刮鳞、剖肚、去内脏,再用竹签将鳗鱼撑开,撑得平平整整,像一把银亮的蒲扇。“陈阿婆,回去挂在风口,白露风一吹,太阳一晒,鲜味都锁牢!”回家路上,阿婆把鳗鱼交给我拎着。到了家,我抢着搬来竹梯,和阿婆一起小心地把鳗鱼挂在自家天井朝北的廊檐下。我仰着头看:“阿婆,像条龙!”阿婆笑:“白露鳗鲞赛人参嘞!等晒好了,蒸给你吃,鲜掉眉毛!”
过了些时日,阿婆摸着那陶甏,感觉里头有了动静,便叫我一起把耳朵贴上去听。轻轻摇晃,有轻微的“汩汩”声,像秋虫在甏里低吟。挑了个秋阳和煦的下午,她小心翼翼地教我解开红绸带,掀开纱布: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甜糯和微微酒香的复杂气息“嗡”地一下涌了出来,瞬间盈满了小小的客堂间。米酒澄黄透亮,浮着些饱满的米粒,看着就喜气。她舀了一小勺,小心地倒进青瓷小碗里,先自己抿了一口,又递到我嘴边让我尝了一点点。“味道交关好!”她喜滋滋地盛了几小碗,让我给隔壁张爷爷、对门阿玉嫂尝尝味道。阿玉嫂喝得连连点头:“比去年的还要醇!这白露的精华,都让你们祖孙俩酿进去了!”
正说着,阿婆笑吟吟地从灶间探出身来,端出她的另一道“重头戏”:蒸好的白露鳗鲞。晒得恰到好处的鳗鲞是我洗净的,阿婆将它切段,铺上姜片,淋上黄酒,在饭镬上蒸透。揭开锅盖,一股难以形容的咸鲜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酒香。肉质紧实,泛着诱人的琥珀光泽。阿婆又快手快脚地炒了个青菜,蒸了一碗金黄的南瓜。我夹起一块鳗鲞,鳗肉丝丝分明,入口咸鲜中带着甘甜,越嚼越香,果然是“鲜掉眉毛”。“来来来,尝尝阿拉的下饭!”她热情地招呼邻里。张爷爷说:“陈阿婆,你这鳗鲞晒得结棍,下酒木老老(宁波话,非常的意思)赞!”阿玉嫂也赞不绝口:“白露鳗鲞,真当是透骨新鲜!”阿婆看大家吃得开心,脸上的笑容比秋阳还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