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向记忆的深海

——读余华《山谷微风》

余华以小说家的锋利笔触剖解人性,却在《山谷微风》这本散文集中展露出他的柔软内里。这部看似零散的回忆录,实则是作家用记忆碎片搭建的精神自画像——那些关于游泳、口吃、偷烟、纵火的童年往事,如同散落海面的粼粼波光,共同折射出一个写作者内在精神形成的隐秘轨迹。

开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堪称绝妙的隐喻书写。他学会游泳后,向往大海,所以由江游向海里,游到了杭州湾。这是一场冒险之行,他顺着海流进入到大海中,心慌不已。后来安定心情,以仰泳来保持体力,漂流了10公里,到了另外一个县。少年余华在海水中的冒险,恰似其日后在文学长河中的泅渡:初时的莽撞、中途的恐慌、危境中的自我调适,以及最终与命运达成和解的智慧。当他仰面漂浮于海天之间,目睹“落日月亮星星天空白云月晕”的宇宙剧场时,这种濒临死亡又见证生命之美的体验,已然预示了其文学创作的核心母题。而回程路上,赤脚行走的疼痛与那股急于归家的劲头,更是其作家生涯的精准写照——文学创作正是这样一场带着刺痛又令人亢奋的精神跋涉。

《医院里的童年》,揭示了余华文学基因中的特殊编码。他家住的宿舍楼正对着医院的太平间,他在病故人亲戚的哭声中成长,早就熟悉了死亡的气息和生者的悲伤。这样过了10年。他曾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度过盛夏炎热的中午。太平间作为成长背景的设定,赋予他看待生死的独特视角。躺在水泥床上的少年不会想到,这种与死亡比邻而居的体验,将孕育出《活着》中对苦难举重若轻的叙事姿态。更耐人寻味的是“麦田庇护所”的意象——当暴怒的父亲与香甜的包子构成惩罚与奖赏的循环,这种早期建立的情感模式,或许形成了他笔下人物在厄运中依然执着寻找微小温情的生存哲学。

《库斯图里卡的鞋带》与《画上两块手表抽烟》,展现了余华式的解构智慧。他将国际导演不系鞋带的细节转化为存在状态的隐喻,又将儿时画在腕上的假表与继承的真表并置,玩味着真实与虚构的辩证关系。这种将日常细节提升至哲学高度的能力,正是其散文最迷人的特质。他少年时期因为口吃出过很多洋相。在批判会上念稿子,停顿卡住的频率很高,像是在唱歌,逗笑了台下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死刑犯,这也许是口吃所能带来的巅峰景观。当口吃的窘迫状况被描述为“像是在唱歌”,当偷烟挨打的经历转化为父子关系的幽默注解,我看到了作家将生命中的尴尬与疼痛淬炼为艺术原料的非凡能力。

《最初的岁月》作为压轴的自白,揭示了写作对余华的根本意义。他小学毕业后,开始阅读长篇小说。高中毕业后,在卫生学校进修了一年,他进入镇卫生院当了一名牙医,这是父亲的安排。他觉得这工作极其难受,太严格、太束缚、不自由,很不适应。这是促使他用写作来另找出路的原因。他最想进入县文化馆,因为工作比较自由散漫,于是开始了业余写作。写了5年后,他如愿进入了县文化馆。因为写作,到了嘉兴市,又到了北京,写作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从厌恶牙医规训到向往文化馆的自由,这条“逃亡之路”实质是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当他说“写作改变了他的命运”时,我理解为:写作首先改变了他看待命运的方式。那些锁在屋里的孤独、太平间的阴冷、麦田里的躲藏,在文学的光照下都获得了新的意义——记忆不再是简单的往事回放,而成为存在意义的持续建构。

《山谷微风》的书名恰如其分:这些文字如同穿过记忆山谷的轻风,带着海水咸涩、麦穗清香、烟草焦苦和医院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余华以举重若轻的笔触证明,真正深刻的回忆录不在于记录生活表象,而在于展示一个人如何从时间废墟中打捞闪光的认知碎片。当他说“上海就是很多小镇没有分开”时,道出的不仅是地理观察,更是对记忆本质的理解——所有远方终将化为心灵的组成部分,就像海水终将在记忆深处变蓝。

这本散文集,有余华最近写的文章,也有30年前甚至40年前的作品,贯穿了他人生几十年。这是他的人生自传,讲述了父母、哥哥、儿子,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生活历程,对了解他的生平很有帮助。散文集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作家与自我记忆的和解仪式。那些曾经令他恐惧的、羞耻的、痛苦的经历,经过文学之笔的重新书写,都变成了滋养创作的珍贵养分。

在这个意义上,《山谷微风》不仅是余华个人的精神史,更是一面映照普通人如何通过叙述重构生命的镜子——我们谁不是在记忆的海洋中漂流,试图游向那片象征理解的蓝色水域?

2025-08-10 □土火 ——读余华《山谷微风》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9753.html 1 3 游向记忆的深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