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清凉

母亲听说老朋友身体出了大问题,急派我前往探望。她俩从小隔弄而居,后又先后嫁到同镇邻村。这几年各自被家事所困,走动渐渐少了。

沿老路而行,热风扑面,原先如伞的杂树不知都去哪儿了。两旁除了零零碎碎的农田,就是高高低低的楼房,还有红红绿绿的庭院。暗忖,阿姨家的庭院是否也变了模样,那一方池塘还在吗?

阿姨屋前的小池塘,最初大概为方便取水而挖。一丛小圆竹临池而生,挺直清秀,枝叶伸展有度,繁疏有致,洒下一池阴凉的同时,也不忘引进点点碎光。犹记池旁还有一株泡桐,春夏之交,叶大如蒲扇,随风一摇一摇,摇落朵朵紫红,再配上零星的鸟鸣蝉叫,池塘越发有声有色。

池水源自地下,澈凉中似有隐隐乳白融入其中,跟山间水潭堪有一比,只是多氤氲了一层人间俗趣。大热天你来拎一桶洗菜,我来拎一桶烧饭,有的直接把瓜抛在水里,随时来取。水池不深,略低我们胸口,是孩子们去河里劈波斩浪前试水壮胆的佳地。我们在这里胡侃、击水、扑腾。在片片水花和笑声里烈日悄悄西斜。待人影散尽时,男主人总不忘开通暗沟,放掉一些泛着几丝底泥的污水。次日池塘依然端着一面明镜迎接我们。在河埠头洗净田泥的男人,路过池塘有时也会再舀一盆清水,擦拭冲洗一身的疲惫和燥热,然后习惯地依弄堂而坐,点一支烟。清凉悠长的弄堂风,带着苔泥的湿润,窗口溢出的饭菜香和弯角小院里蔷薇浓郁的芬芳,绵绵而来。

凉粉是炎炎夏日最廉价也最清凉的饮料。卖凉粉的吆喝声一般在午后的小巷或街头的树荫下,如凉风般传来。提前配制的凉粉静置在木桶里,晶莹剔透,左颤右晃,舀起时再在上面洒下些许红糖和薄荷水提味。捧碗仰头畅饮,一阵连续快速的咕嘟咕嘟后,痛快淋漓之爽喷薄而出。

这样的酣畅,我在她家不知免费享受了多少次。听母亲说,阿姨在娘家时已学会做凉粉,那时要好的邻里时常聚在她家以此解暑取乐。有时盛夏深夜,在附近看完战斗片的我们,也会如风般潜入月色溶溶、池水盈盈的小院,溜进灶间,从小桶里舀一碗女主人用清晨的池水和木莲籽、茄汁自制的凉粉一饮而尽。卧室故意加重的咳嗽和我们渐响的笑声,是彼此接头的暗号。

后来,当我们有能力在河里撒欢时,小池就失去诱惑力了。邻里的日子开始好过了,找到了更凉爽的办法对付暑热,天然凉吧慢慢地冷清起来。我也只有在阅览室读到“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这样意境优美的诗词时,眼前才会晃动起曾带给我无数凉爽恬愉的那池清水来。

池塘虽不如以前那般热闹了,但一直没荒废。我家经常收到他们种养的茭白和小鲫鱼,还有干荷叶——他们听老中医说荷叶清热利湿,每天泡茶喝对我母亲的肺热很有好处。孙女、外甥每年暑假都会跟他们住一段时间,大概为了讨孩子欢心,他们又添种了几株荷花。在乡下赏荷、玩水、捉青牛,对城里孩子来说实在是一段妙趣横生的体验,更何况也许还有比果冻更爽滑的凉粉。

我家遭变故后,我极少去他们家了。他们倒常来坐坐,解决一下我们的实际问题。有次外出,恰巧路过他们那儿,情不自禁地往里瞟了一眼,翠竹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地上多了些许黄壳,残荷凌乱的池塘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微光。阿姨看见我,从屋里小跑出来,没有客套地寒暄、哀叹,只极轻柔地问一声,还好吗?然后微笑着从我的脸色和神情里自找答案。闲聊几句后,再默默目送我远去。那日傍晚,我的身上似乎多披了一层余晖。

两位老人看到我从后门进来,都很惊喜:好久不来了。是呀,好久不来了。这是他们的渴望,也是我的愧疚。阿伯从冰箱里拿出水果和饮料,我摆摆手说,给我来碗凉粉吧,顿时笑声满屋飞扬。阿姨话特别多,似乎想把以前珍藏的话都说出来,恐怕以后没机会。看着她那张笑眯眯、略显憔悴的脸,我不知说什么,也不想多敷客套之辞,只嘱咐“好好休养”,默默祝愿她早日挺过这个难关!

从前门出来,我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池塘。丛丛茭白和零星的荷叶随风摇曳,水面绿萍点点,几只蛙虫缓缓地闲游其中。瞬时,一抹来自时光深处的清凉向我悠悠袭来……

2025-07-26 □潘群飞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7127.html 1 3 一池清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