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如蒸笼,天地间闷热无风。柏油路被烈日炙烤得咝咝作响,蒸腾起白茫茫的烟气。若见巷口冷饮铺前人声鼎沸,那必是张记仙草冻的所在。人未近前,一股微苦而清冽的药香,便自幽深巷弄漾出,牵引着行人鼻息。这香气,仿佛象山定塘镇上红庙这条百年古街悄然流淌的清凉暗脉。
这盏乌亮晶莹的仙草冻,精髓全在一个“熬”字。必取台州黄岩仙鹤草为材,方得地道真味。古法严谨:头天日落,干草浸入清冽净水;次日晨起,入深锅文火慢煨。唯经十个时辰的细熬慢炖,仙草的精魂才悉数化入稠黑透亮、胶质丰盈的汁液。待火候臻至,盛出汁液复煮,徐徐加入过筛番薯粉水调和。刹那间,乌汁凝结,化作一方方柔嫩滑弹、乌亮如墨玉的凝冻,暗蕴草木清气,盛出冷却成形。
这独门古法,张家三代人守了半世春秋。如今掌灶守时的,正是邱赛赛。灶膛火苗温柔舔舐锅底,熬的是草木菁华,亦是绵长时光,最终凝成第七批象山非遗名录里沉甸甸的文字。
知晓了繁复制法,便懂滋味非凭空而来。仙鹤草禀性清凉,可解毒凉血。经此熬炼点化,神奇地由药入馔,化作舌尖清泉。薯粉一点,成就这乌亮柔嫩、暗藏玄机的冻块。初尝微苦,细品回甘,如人生况味。它悄然融入大塘人的生活肌理,成为祛暑时节心头微苦却熨帖的清凉慰藉。
张记铺子安稳地落在红庙街上,浸润着两百余年镇潮庙的烟火与人情。溯其源流,初代掌舵人是曹家女美蓉。年少辍学,便随父曹必正挑担走村串巷,寒暑无歇,叫卖亲手熬制的仙草冻。清亮吆喝曾响彻乡间。嫁入张家后,这流动的清凉终在红庙街扎根。“张记”名号如古街老藤,栉风沐雨五六十年未摇动。如今灶火传至第三代张柯手中,当家主妇是其妻邱赛赛。她幼时或许也看过这灶火?丈夫张柯少时放学便爱蜷在灶下添柴,痴看锅中稠黑胶汁翻滚,仿佛凝视热气腾腾的家史。如今,他已将灶前火候、点化玄机与守业之心,细细传予下一代。炉火不熄,光阴因邱赛赛与张柯夫妇的接力而绵延。
捧盏细品,方知仙草冻的动人之处。新摘本地西瓜劈开,挖出红瓤,淋上浓稠高湾枇杷蜜,浇上刚凝好、犹带深井凉气的仙草冻。鲜红瓜瓤与乌亮冻块相逢交融,舌尖顿感奇妙苦甜交织。枇杷蜜的清冽甘甜中和草本微苦,西瓜汁水温柔托起,在口中化开一片甜苦凉润的平衡。瞬间涤荡燥热,生出夏日清朗欢喜。这盏中乾坤,熬煮五十余载春秋,已超越瓜果清甜与草本微苦,是岁月在舌尖漾开的涟漪,是时光窖藏的清凉,更是大塘人对酷暑最踏实本真的抚慰。
捧定这盏清凉,苦夏便不再漫长难熬。清甜柔滑的冻子滑入喉中,凉意如溪弥漫周身,神气为之一清。恍然忆起诗人瓦尔泽:“瓜果甜蜜清爽,冰块叮当摇晃,日子发出愉快的声响。”这微苦回甘的乌冻,竟如钥匙,旋开了日子深处潺潺流淌的欢歌。而这钥匙的保管者之一,便是药香深处笑盈盈递盏的邱赛赛。
此物生于慢火细熬的恒心,长于代际相传的守望,终于唇齿间绽放的清凉。它诉说着生活的真谛:人间至味,需时间伏脉万里,需人心耐住寂寞,在静默中沉淀光华,而一种活着的清凉,亦能由苦入甘,如静水深流,滋养着喧腾不息的人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