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说说晒书的往事

图为伏跗室藏书楼。当年每到伏季,工作人员都会在二楼晾晒室中所藏古籍和碑帖。 图片来源:宁波市文化广电旅游局

最近几年,越来越感觉夏天的漫长了。一件短袖T恤,足足可以穿半年。

这个夏季,特别漫长。因为今年有个闰六月,农历六月过后,还是六月。乙巳年,有384天的悠长时光。今天,是闰六月初一。

既然有闰六月,也就意味着本该在六月完成的事,我们可以缓缓做。

六月里有哪些事?

除了农事,对居民来说,最直接的,就是晾晒。三伏天,将柜子里的冬季衣被晾晒一番,再收进,放上些防蛀防潮的物品,可保半年无虞。对读书人尤其藏书家来说,则是晒书的好时节。

古代是有晒书节的,具体日子有两种说法,唐以后定在六月六,汉六朝以前则是七月七。不管怎样,今年晒书的日子,倒是不用纠结了,窃以为以闰六月初六(7月30日)为宜,因为如果没有闰月,这天就是七月七了,“两头兼顾”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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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晒书的人

书是风雅之物,读书人自然多为风雅之人。所以历代晒书,也留下很多有意思的人和故事。

第一个因晒书成名的人,大概是东晋的郝隆。有趣的是,他晒的不是书,而是自己的肚皮。《世说新语·排调》中说,七月七日那天,郝隆见富裕人家暴晒贵重衣物,他就仰卧在太阳下,露出腹部。有人问,你这是干啥?郝隆答,晒我腹中书。由此留下“袒腹晒书”的典故。

现在我们说到“晒”,常带有炫耀的意思,比如晒美照美食美景。郝隆的晒,与今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其实是在炫耀自己腹有诗书。风雅之事,总会被千古传颂。“袒腹晒书”之事还被《太平寰宇记》记录,甚至载入《山西通志》。如今在郝隆的家乡山西忻州原平市的上社村,还有一块清代同治年间立的石碑,上面镌刻着郝隆晒书的故事。

更有意思的是,千余年来,竟一直有人效仿郝隆的行为。明代大医学家李时珍就是其中的一位。

李时珍一生强调实践出真知,救死扶伤无数。他的家乡有一名庸医,喜欢假充斯文,买了许多医书,给自己装点门面。某年六月初六晒书节,该庸医命家人将藏书统统搬到院子里晒。他则踱着方步,洋洋得意。李时珍正巧看见,便解开衣襟,靠在院子里的靠椅上,袒胸露腹,晒起了太阳。庸医惊问缘由,李时珍说:“我也在晒书啊。”庸医问:“书在何处?”李时珍拍拍自己的肚皮答道:“我的书都装在肚子里了。”庸医听后大惭。

“扬州八怪”的郑板桥等人身上,也有类似的传闻。

不过把这件事做到最绝的,当数清代的大学问家朱彝尊。朱彝尊是嘉兴人,康熙皇帝一次南巡的时候,六月初六这天微服私访,正遇见朱彝尊袒胸露肚晒着太阳,康熙问其故,答曰“晒腹中书”。一番交谈,竟说得龙颜大悦,朱彝尊当即被封为翰林院检讨,随驾赴京,撰修明史。后来朱彝尊还把自己的一部文集取名为《曝书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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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晒书的事

除了晒腹中书以外,更多人晒的当然是“实体书”。

比如唐代诗人陆龟蒙,不仅晒书,还有专门的“晒书床”。他在写给好友皮日休的诗《袭美以公斋小宴见招因代书寄之》中说:“早云才破漏春阳,野客晨兴喜又忙。自与酌量煎药水,别教安置晒书床。”这个“晒书床”到底形制如何,已不得而知,也没有图画留下它的样子。有人考证,它大致是一种木制支架或木台,晒书时将图书置放在上面。

北宋司马光藏书丰富,也颇谙晒书之法。神宗熙宁年间,司马光在洛阳买地置宅,专门辟出一间“读书堂”,藏书达万余卷,尽管他长期翻阅,但“皆新若手未触者”。总结经验时,他说自己每年会在上伏至重阳之间,天气晴朗的日子,摆设案几,晾晒群书。“年月虽深,终不损动”。

宋代文风鼎盛,除了私人的晒书行为,国家层面也会举行晾晒图书的活动。一方面是加强对书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允许读书人观摩难得一见的“国家宝藏”,可谓一举两得。这一具有图书展览性质的文化盛会,名叫“曝书会”,秘书省每年举办一次。专门记载宋代馆阁制度的著作《蓬山志》,对当时的曝书会有详尽的描述,大致是说,活动一般从五月一日开始轮番晾晒,到八月才全部晒完。其间,皇帝会召见尚书、侍郎、待制、学士等官员,并在馆阁赐宴,共同观赏探讨图书古器。

权相蔡京的第四子、文学家蔡绦在笔记《铁围山丛谈》中,也对元丰年间的一场曝书会有过详细记载。

据陈骏的《南宋馆阁录》载,宋代曝书会“依麟台故事”而举行。麟台是唐代武则天于光宅元年(684年)九月五日由秘书省改名而来,从中可知,唐代已有晒书传统。

这项文化活动经北宋又延续到南宋。高宗、孝宗、宁宗朝等,都曾举办“曝书会”,时间多在七月初五、六、七三日。但真正的晒书时间有时会拖得很长,从五月持续至七月,长达两个月之久,这也体现了大宋王朝对文化的重视。

此后元、明、清各代,都有晒书之事的记录。其中满清在入关后,盛京(今沈阳)作为陪都藏有许多典籍,晾晒制度仍得以沿用,“每岁由陪京大臣恭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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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晒书故事

书到底怎么晒?

清代藏书家孙庆增在《上善堂藏书纪要》中,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晒书之法:“曝书须在伏天,照柜数目挨柜晒,一柜一日。晒书用板四块,二尺阔,一丈五六尺长,高凳搁起,放日中,将书脑放上,两面翻晒。不用收起,连板台风口凉透,方可上楼。遇雨,台板连书入屋内,阁起最便。摊书板上,须要早凉。恐汗手拿书,沾有痕迹。收放入柜亦然。入柜亦须早,照柜门书单点进,不致错混。倘有该装订之书,即记出书名,以便检点收拾。汉唐时有曝书会,后有继其事者。余每慕之,而更望同志者效法前人也。”方法之谨细,令人钦佩。

1993年春至1994年秋,我在位于宁波海曙区孝闻街91号的伏跗室工作了一年半。伏跗室是浙东著名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冯孟颛先生的藏书楼。在那里,我亲身经历了两次晒书。伏跗室的晒书方法,和孙庆增书中描述的如出一辙。七八月份,上午几名工作人员将书从柜中取出,有专人按目录一一核对,然后将书依次摊放在门板上。书全部晾晒在开窗通风的室内,而不是户外阳光下,也是两面翻晒。至下午下班时收进,按目录一一核对后放入柜中,再添入樟脑精等防蛀物品,最后上锁。

1994年7月的一天,我们正在晒书时,伏跗室来了一位访客,是作家肖复兴。他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我们的晒书过程,其间不时与我们交谈。之后,我又陪着他参观了楼下的冯孟颛先生史迹陈列。

大概一个月后,我在永丰路上的宁波图书馆阅览室看书时,恰好从一本《随笔》杂志上读到肖复兴的一篇散文。写的正是他在伏跗室的那次经历,里面还写到了我。

1995年,我已调离了伏跗室。也是一个三伏天,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找到正在新单位上班的我。他叫肖铁,是肖复兴的公子,带来了他老爸对我的问候。当时肖铁已是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利用暑假时间来南方玩。我很高兴地接待了他,然后带着他去了伏跗室、天一阁和白云庄,一路上,我们愉快地交流。又过了十来天,我收到肖铁寄来的一本书和一封信,信中非常真挚地表达了对我的感谢,书是他自己新出的。非常可惜的是,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就不知被哪位爱书人借走,然后一去不复返了。只记得是肖铁写自己成长经历和思考的书,扉页上还用钢笔手书了一段专门写给我的话。

也是因为没有珍惜这本书,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对肖铁,仍心存一份歉意。

记者 楼世宇

2025-07-25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7006.html 1 3 闰六月,说说晒书的往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