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科杰
夫人本是不大碰所谓“闲书”的。世间快活事何其多:烧菜、瑜伽、侍弄花草……哪一样不比枯坐捧书有趣?她正儿八经开始读,大约是怀了身孕那会儿,一来躲手机电脑辐射;二来,权当给肚里的孩子做点“雅致”胎教。
给不爱书的人荐书,已是难题;给怀孕的夫人挑书,更是难上加难。我日日对着书架逡巡,这本嫌厚重怕压着她,那本嫌字小费眼神。我翻开《台北人》里的《永远的尹雪艳》一篇念给她听,夸她素面朝天有“世人不及的风情”。她听了一半就摆手:“打住打住!怀个孕,被你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时我刚看完余华的《兄弟》,把两本砖一样厚的书搁她手里:“喏,试试这个?保准解闷!”没成想,她竟一头扎了进去。没过几天,她在客厅沙发上拍着大腿、笑得眼泪直飙:“哎哟我的天!这李光头、宋钢哥俩……也太能折腾了!”末了,她擦着眼角,突然一脸警惕地瞪着我:“咱可说好了啊,一个就够了!我可伺候不起俩混世魔王!” 这歪打正着的“初遇”,竟让她顺藤摸瓜,《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一路追了下去,拦都拦不住。
夫人有孕,我自然不敢拿太悲苦的书。冯骥才、汪曾祺的中短篇,她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我费心搜罗女作家的笔墨。先推张爱玲,《金锁记》《半生缘》,她翻了不到十页便搁下:“太民国,太作,读着累得慌。”倒是编剧成名的严歌苓,很对她的胃口,她说《小姨多鹤》里的女人:“苦得像熬了三日夜的药渣,偏偏还透着股子不认命的韧劲儿。”张小娴、简媜、三毛也略试口味,或嫌太甜没营养,或嫌太野少情节,终究不对胃口。
夫人读书,向来“轻古重近,重中轻洋”。四大名著,唯《红楼梦》略翻了几页。小资必备的村上春树作品,她眼皮都懒得抬。至于海明威、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之流的,在夫人手里,连翻下去的气力都没有。
爆火的《三体》是个例外,一开始,我看到深更半夜时,她嫌弃:“科幻小说,有什么好看?”架不住我念叨“奥巴马都催着更新呢”,她竟一把夺了过去,谁知这一看,竟像被“智子”锁定了似的,废寝忘食。三部曲啃完,她揉着发酸的眼睛,长吁一口气:“这书……够狠!把地球人那点小心思都扒干净了,比宫斗剧还吓人!”
夫人偏爱读中国作家的小说,莫言在没得诺奖之前,她已经青睐有加,得了诺奖,倒觉得不过如此。一次,她指着摊开的《白鹿原》:“这书,太黄了!”“就开头一点点,后面比《活着》还好看。”她看完后,四处找陈忠实的其他小说。我指着书架上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号称文学青年必读书目”。她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来剧版上线,追剧时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末了还煞有介事地点评:“孙少安就该娶贺秀莲!跟田润叶过日子?不累死他!”我坏笑:“其实这书,我自己都没看完。”她斜睨过来:“你给我挑的书,怕有一半你自己都没翻过吧?”
夫人读书,从不“忆苦思甜”。她的道理也理直气壮:生活本来就苦,何必在字里行间自讨苦吃?我极少写散文,有次写了篇关于母亲的随笔,竟得她直夸“好”。我尚有自知:“这文笔,顶多是学生习作水平?” 她却正色道:“至少,我读到了里面的真感情。”——得此评价,比拿到什么文学奖都开心。
想来也是,读书和过日子一样,不必求什么山珍海味,能嚼出烟火气的,往往最对胃口。夫人挑书的眼光里,其实早把生活的道理藏进去了。与其在文字里找远方,不如在字缝里——照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