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波

斑驳的老院墙下，碎砖瓦砾间，一簇簇“无尽夏”又开了。

“无尽夏”是绣球花的一个品种，因花期持续整个夏季而得名。快四十年了，这些平凡的花，总在夏日如期而至。它们用五彩缤纷的绽放，将整个小院拥入盛夏。

小院的夏天，因这绣球而格外生动。细水长流的日子，许多往事如风消散，唯有这年复一年的“无尽夏”，固执地提醒着岁月轮转中那份独属于夏日的、热烈而蓬勃的美好。

记忆最深是孩子还小的时候。每当墙角干枯的绣球枝头刚钻出青翠欲滴的嫩芽，他便雀跃起来。这时候儿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抢过邻居阿婆的水壶，早早起身，踮着脚将清水细细洒向枝叶。其实院里的孩子们都盼着花开，看到蜜蜂与蝴蝶在日渐繁茂的花丛间流连追逐，他们小小的心里，似乎也生出了翅膀，在嬉闹追逐的甜笑里，梦想着飞翔。

“无尽夏”这个名字真好，仿佛其中藏着数不尽的光阴故事，说不尽的温柔期许。记得那年，七岁的儿子将一盒儿童音乐磁带递给邻家小他两岁的女孩，学着电视里的腔调说：“献给爱丽丝。”女孩竟也伶俐，脱口应道：“情人的礼物！”一旁的邻居们闻声，都笑得喷饭。此时，门前的紫绣球正开得轰轰烈烈，让人想起古诗里“各折一枝入深院，欢声赢得绣球归”的热闹。娇艳的花球无语，却似见证了这“青梅竹马”的一幕；它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希望，开满我们的小院，开在人间烟火里，也悄然开进我们的心底。

这满院的绣球，是一位邻居阿姨年轻时亲手种下的。她不仅爱花，更有一双巧手。每逢端午，便用丝线绸布缝制玲珑的绣球香囊，精巧别致，与院中盛放的鲜花相映成趣。记得有一年，小院来了两位手执香囊的漂亮姑娘，看着她们羞答答的模样，家里有两个儿子的阿姨，脸上绽放的笑容，如院中的绣球花一般灿烂。

“无尽夏”相伴的日子，也是小院最富生机的季节。当年，一听到弄堂深处传来下班归来的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隔壁阿婆便提着热水壶迎出来，把滚烫的开水递给我们。她还不忘为我们几户忙碌的年轻人，备好烧得正旺的煤饼……

接了孩子回家的我们，旋即便汇入了“锅碗瓢盆交响曲”——邻居大阿哥常把毛阿敏唱的那首《掌声响起来》歌词，欢快地改成：“花儿开起来，晚饭做起来！”我家先生也会笑着接上：“桌子搬出来，小菜端上来！”一时间，家家煤饼炉上飘散的饭菜香气，在院墙内交织、弥漫。

暮色四合，男人们用冰凉的井水浇透院中的石板地，降下暑气。各家的菜肴在院中一一摆开。先生会把我家那台彩色电视机搬到院子中央，更添几分热闹。大家围坐着，边吃边聊，边看电视，笑语喧阗……馋嘴的小孩子，则偷偷溜到邻家桌边，踮起脚，飞快“偷”一块自家没有的好菜，塞进小嘴，油乎乎的小手顺势往裤子上一抹。

有时，各家餐桌上会不约而同地响起“嗦嗦”的吮吸声——那是先生带着儿子和阿婆家的小孙子去游泳时，顺手摸回来的战利品：鲜掉眉毛的湖里螺蛳——绣球花开的那些夏夜，小院里每天都有流动的筵席，夜夜有欢畅的笑声。

星子爬上夜幕，月轮悄然升起。洗过澡的孩子们，惬意地躺在大人铺好的门板上，望着花丛旁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听着大人讲的故事，小脑瓜里天马行空。而经了井水浸润的花丛，正散发出一种清冽芬芳，香味竟能驱散恼人的蚊虫，幽幽地守护着渐渐沉入梦乡的孩子。

岁月匆匆。小院的故事，渐渐遗落在孩子们日渐长大的身影以及远行的足迹里了，只留下我，和年年盛放、默默相伴的“无尽夏”。

有时，听到院门外一丝响动，心底会悠然生出一份期待——那是否是孩子们带着孙辈们归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