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父亲会时不时地给我做个竹罐筒存钱,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记起那竹制储蓄罐的样子。
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去砍的毛竹,等我看到时,被握在父亲手中的,是毛竹中间最健硕的两节:两头是竹节,竹皮青青的,上面有一层白色茸毛。
父亲要在竹筒上锯两个小口子,作为投币口,其开口大小、厚度都有讲究。幼时可存储的纸币和钢镚儿,大都是分币和角币。要做到存而不取,父亲在“筒口”的大小上动了不少脑筋,使无论什么面值的钱币都可投进去,并发出好听的声音,钢镚儿是清脆的“的落”一声,纸币折成小块儿塞进去,也有实实在在的声响。存钱时,那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让人神清气爽。存了一段时日后,拿起竹罐筒上下摇晃,那厚重而响亮的声音可助你在小伙伴中间“立地为王”。然而,再要从竹筒中掏出钱来,“筒口”就成了严厉的守护者——怎么抠都抠不出来。
制作竹罐筒不仅如此,还要用砂皮细细打磨竹皮。父亲是国营厂的锅炉工,每天回家,全身“乌漆麻黑”的,但为自家囡(女儿)的事,他做得件件细致。工作之余,他攒下的砂皮不少,有些中间被磨平软了,周边的剪下来仍可以用。他先用砂皮把锯过的毛边儿磨圆滑,不然摸着硌手,如不小心留有毛刺,那刺扎进囡的手,心疼的可是父亲。于是,父亲拿着砂皮细细磨,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的,随着毛竹屑唰唰落在父亲膝上、裤管上,空气中弥漫一股好闻的竹香……此后,无论我离开家乡有多远,只要闻到那沁人心脾的竹香,就会想到父亲,就能获得一份内心的安宁。
父亲充分利用“在城里工作”的优势,用砂皮在筒身上下摩挲后,白茸毛、绿青皮不见了,里面微黄中带点绿色的竹白露了出来,使竹罐筒浑身散发一种竹香,筒身修长挺拔,像个高贵骄傲的公主。这还不算完工,父亲还拿出当时鲜有的“清漆”,拿软毛刷层层刷上,高高搁在围墙的阴凉处,自然阴干后才喜滋滋地拿给我:“囡,爸给你做了个储钱罐。”
慈城的山上到处都是毛竹,那时的父亲们似乎都有为孩子做竹罐筒的手艺,但我的父亲做的储蓄罐,因为有了砂皮的打磨和清漆的加持,有了他不厌其烦的细心投入,做出来的竹罐筒泛着淡淡的亮光,清丽脱俗,摸上去光滑有质感,我也成了村里孩子人人羡慕的对象。
自十几岁外出求学,父亲便不再为我做存钱罐了。商店买来的存取随意的铁皮存钱罐进入了我的生活。因为随意,所以一次次地放纵了我的任性,“钱”自然就存不起来了,而因为遇到一些困难,想着逃离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形,父亲始终是我最后的“避难所”。他从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只会接纳一切,笑着迎接我的回来,为我做一满桌家常菜,看我大口大口地吃完,不戳穿我在其中的故作坚强。然后,抓一把硬币和纸币给我,送我下楼到车站,嘱咐一句:“累了打车,不累就坐公交去,慢慢摇散散心……”
如今,父亲去世已五年,我从不在清明以外的时间去他的坟前,我怕看到围绕在他周边的竹林,怕听到风吹过竹叶时的唰唰声,怕闻到那竹香一阵阵沁入心脾,怕父亲看到我每次不愿面对生活时仓皇逃离的狼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