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三江月

割蔺草的人

当缥缈在远山的薄雾与拉着粉色丝带的深蓝天空、白墙民居交织出一幅美丽乡村画卷的时候,天还将明未明。农田边走来一串长长的身影,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像一串不规范的符号。卡其布上衣、绣花苗服、布依族帽子、竹编斗笠、皮鞋、雨鞋、胶鞋……这伙二三十人的队伍看上去极其散漫,就像一伙散兵游勇。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长柄镰刀和一大团拖地的布条,腰际统一挂着一束剪成尺把长的尼龙绳,这些装备又把他们整顿成了整齐划一的队伍。

这是一群从贵州来宁波收割蔺草的农民工。

蔺草,细如灯芯,又称灯芯草,俗称席草,具有纤维长、吸湿透气、抗菌除臭等特点,是编织日式榻榻米和草席的首选之物。早年间,宁波西乡“家家种草,户户织席”,后来经过农田流转,蔺草种植规模化,村民们洗脚上岸,外地农民工开始一年一次的迁徙收割。宁波人称呼他们为“蔺草客”。

今年宁波提前进入霉雨季,连续两天的大雨让蔺草田像灌了泥浆般地湿黏。

蔺草客们沉默着,也许是为艰辛的劳动保存体力;也许是还没走出生物钟设定的睡眠时间,没有说话的情绪。脚步跟着镰刀一路前行。躲在蔺草丛中还没睡醒的蚊子突然梦见自己的床被掀翻,一激灵,醒了,嘤嘤嗡嗡愤怒地叫着扑向割草者。风油精,防蚊液的气味随着朝霞喷薄而出!

农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波浪般起伏的蔺草被霞光镶上了橙色的金边。割草客的姿态也变得温暖立体。他们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粘着细小的泥块,衣服下摆沾满了湿滑的泥水,前面的裤腿滴着水,鞋子早已湿透。他们左手抓草,右手挥镰,唰唰几声,挺直身子,双手捏紧蔺草头部,使劲往上一抖,一米多长的蔺草像一把摊开的扇面,箭一般地射出绵密的短草。再连续抖两下,直到掉下来的短草稀疏不见,然后扯下挂在腰际的尼龙绳捆扎起来,凑够五十来斤再扎成大捆。

六点左右,拉蔺草的汽车开到了田边。男人扛二捆,女人扛一捆,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滴水的蔺草,过秤、装车。身后,是一汪一汪被踩出来的水洼。

太阳高悬的时候,天显得异常闷热,白云像吃饱喝足的绵羊,呆在蓝天上一动不动。蔺草被晒得软绵绵的,镰刀划过时清脆的“沙沙”声轻了很多。钻在齐人高的蔺草地里,让人感觉呼吸都不畅快。于是有人站起身,喝了点水,随手拿些碎草,仔细地盖住身后的草捆,省得掉秤。再割一把蔺草,扎个结往头上一套,一顶清香四溢的草帽就做好了。于是,他笑了,拿起水壶又喝了口水,弯下腰继续割草。

九点半,汽车拉走了最后一车蔺草,上午的工作宣告结束。再次出来,已是下午三点。天边似乎滚动着隐隐的雷声,有点远,天色发灰,没有一丝风,闷得很。要下雨了,有人说。

梅雨季的天真是孩子的脸,没一会,天就迅速变暗,黄豆般的雨点随风而来。埋头割草的人们赶紧从木桩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取出一次性雨衣,往身上一套。没有雨衣的随手抓个化肥袋居中剖开后往背上一披,继续割草、抖草、捆草。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薄薄的雨衣被风吹得飘来晃去,雨水顺着蔺草细长的茎秆倒流进袖口,头上的帽子成了摆设,水流一个劲地灌进脖子,后背阵阵发凉。风吹得树木不停摇晃,蔺草泛着白光海浪般地起伏不定。闪电伴随着雷声,一次次地在头顶炸开。雨像水流一般地往下倒,那些披着花花绿绿“雨衣”的人瞬间成了被水流裹挟的色块,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混沌不清。

我躲进了村民的屋檐下。与我一起的还有坐在门口的房主陈阿姨。

割蔺草太辛苦了,我说,上午在烈日下,下午在暴雨里,都赶上拉洋车的骆驼祥子了。陈阿姨说,我们那时候更苦。每天二三点起床,割到九点多,女的回家烧饭,男的把草背到提前挖好的土坑里,泡上日本泥,让它们均匀地染上绿色,再捞出来晒在田头,才算结束上午的农活。

黄梅时节家家雨,人工晒草是最揪心的一环。虽说人就在旁边,雨还是说来就来,手忙脚乱收起来,又出太阳了,于是摊开再晒。一旦被雨淋透,即使能收也是地板价了。

天气好的话,晒上两天,把一捆捆干草背上村口的水泥船,沿着河道运到蔺草收购点。验收员会解开捆好的蔺草,检查干湿度和白净度。这个时候卖草人的心是悬着的。颜色不好会被压价,如果干度不达标那么只能退回重晒。但不管怎样,能收下就行!开了票卸下蔺草,才算松了口气。

这样的经历,蔺草客自然就少了体会。他们只负责割草,接下来就是工厂的事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位姓童的师傅,他曾是一名职业种草人。我碰到他的时候,正管理着六百亩蔺草。每年收完晚稻,他就带着人种草,然后进入施肥、除虫、插木桩、布网等日常管护,初夏时节再带人割草。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说到收割大军的变化,童师傅说,最初的蔺草客来自多地,有江西、贵州、安徽、台州三门等地,现在只有贵州了。早些年常有贵州妇女带着吃奶的婴儿来割草,她们凌晨起来把酣睡的孩子带到田里,搭一个小帐篷,睡醒喂奶,吃饱了就在田里爬。幸好,这样的场景已消失多年。

时代总是以欢歌的步伐在前进,随着田头改变的还有工厂。童师傅说,刚入厂时还是人工晒草,1996年后就大面积普及了。烘干机的加入,不仅解放了劳动力,还有效提高了干草亩产量,品质也更稳定。

有人也许要问,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能不能让机器替代人工?童师傅说,前几年确实有工厂试过机械割草,但效益出不来。一是固定绳网的木桩,机器拔不了。二是机器无法把长度不达标的短草分离出来,收割后的蔺草还是得依靠人工抖草,只能作罢。

“背草喽!”一声吆喝把我拉回现实。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沾满雨露的蔺草上,晶莹剔透。天边拉出了一条五彩斑斓的虹,拱门般地罩在蔺草客的身上,衣衫湿透的他们此刻显得无比圣洁。就像身边细细长长的蔺草,虽然没有粗壮的根基,但依然挺拔俊逸,不折不弯,不惧风雨。

2025-06-20 □董小飞 文/摄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0204.html 1 3 割蔺草的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