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剑
2023年,我和老伴儿都60岁了。
那年夏天,我们俩驾驶着自己的四驱越野车,从宁波出发,奔袭5000公里,来到了新疆。
然后,从新疆的民丰来到了西藏的改则,用一整天时间,穿越了藏北高原上4500米至5200米海拔的羌塘无人区。紧接着,我们又绕道219这条中国风景大道,来到了“世界的中心”冈仁波齐,用3天时间站到了海拔5648米的垭口上,实现了转山的梦想。
60岁,双重“朝圣”,算是给自己的一份生日大礼。那段经历,至今仍觉弥足珍贵。当我们在羌塘无人区最高的达板上,推开车门眺望黑山和蓝湖,让摄氏零度以下的风灌满衣领;当我们在冈仁波齐最高的垭口上,撒落风马纸,让朝圣者匍匐在地的回响穿越耳膜——那一刻,我们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成了诗。
那本就是诗……
穿越羌塘无人区:在荒原与自己决斗
800公里全路段没有加油站,我的哈弗H9加装了一个100升的副油箱,终于用上了!
这是我们第5次进藏了,对高反并没有心理恐惧,身体也基本能适应。从早9点到晚上9点,从新疆民丰到西藏改则,12个小时、800公里,翻越了昆仑山,穿越了羌塘无人区,其中600多公里没有手机信号。
这是一条真正的天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海拔1000米开始,在100公里之内上升到了海拔5000米左右,然后整整一天都在4700米-5200米之间,晚上到了改则县,终于下降到4400米的低点。
刚到酒店,窗口里看出去,看到了改则给我们的双彩虹的欢迎仪式……对我们老两口来说,这一天真不容易,感谢这一道双彩虹。勇气、能力、信心、好奇心,决定了我们这一次的成功。
疾驰过的800公里冻土荒漠无人区,藏着这个星球上最高蹈的生命之谜——那些车轮碾过的永冻层,还封存着末次冰期时留下的甲烷气泡、藏羚羊迁徙时留下的蹄印;它们连缀成比丝绸之路更古老的通途。那突袭的横风里,裹挟着最后的古特提斯海消亡时的盐粒……
在藏北高原时而奔驰时而驻留,我们知道,这是一次向原始时空的跃迁,这里人类的痕迹几近消失,氧气也越发“吝啬”稀薄。我们触碰到了柏拉图所说的“理型世界”:没有修饰的天地,没有杂质的孤独,以及被风沙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自由。
一路上,森林草原、沙漠戈壁、高山湖泊、雪山湿地,目不暇接。“快看,一只藏羚羊,又一只藏羚羊!”“哦,三只,那边还有,四只……”在新疆和西藏交界的黑石湖畔,我们还来不及把车载高压锅里的饭菜煮好,又有一群藏野驴跑了过去……
在216这条国道上,我领略过阿勒泰的北国风光,也感受过准噶尔盆地的广袤无垠,更感受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孤独寂静,这一次则充分体验了翻越昆仑山脉的艰难险阻,见识了羌塘无人区车移景换的原始洪荒。
有人说穿越无人区是一种对荒野的征服,我们却看到了自己被荒原所反噬:那车轮碾过峡谷冰河时的裂纹,多像地球新生时的第一道皱纹啊。车窗外呼呼的风声,或许是古羌人岩画上的牦牛在哞叫吧。个人生命里的一次穿越之旅,不过是让工业文明的金属“甲壳虫”,载着人类残存的游牧灵魂,完成一次对母体的朝拜。
冈仁波齐转山:在上升中重铸灵魂
转山也不是征服,而是让肉身成为祭坛。
第一天的52公里是蜕壳之旅,玛旁雍措的浪涛替我们冲刷掉退休前的社会身份。
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身前身后都是圣山下匆匆的人影,能听到手摇转经筒带来的微风,藏族人与呼吸纠缠在一起的唱经声。只有时光的暗处,我自己呼吸的求救声被掩饰——我背负的水太多了。沉重的负担使我明白,做任何事必须一开始就轻装上阵,于是,在第一拜山处,我们把能吃掉的干粮尽量吃掉,给重物换一个位置。一路上,除了四下张望就是继续前行。
冈仁波齐露出了最美丽的容颜,但我已经没有了俯身朝拜的力气。我在一个补给店里,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过夜,躺在硬板床上,一直看着窗外的冈仁波齐。那晚的待遇,是艰辛换来的。芝热寺的宿营点,海拔5057米,应该是这辈子住过的最高的地方了吧?静心躺着,但只要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伟大的冈仁波齐。
第二日,翻越5648米卓玛拉山口时,经幡撕开的裂口,涌出了苯教咒语与藏传佛教真言,在风雪中一万年的纠缠。我没有等来日照金山那束光。但是,一早拍了一张一只鸟划过冈仁波齐天穹的照片,我把这只鸟想象成了自己。
要翻越那么高的山口,我从芝热寺向上走了有一里路,又回来找能送我上山口去的马,因为稍有一点坡度,我就完全喘不过气来了。老伴儿抗高反能力比我强,也比我勇敢,她已经继续向上了。我骑马追上去。过了天葬台,看见她在休息,我喊她,给我牵马的藏族人得知她是我老伴,立马喊我下马,让我老伴上马。我一个劲儿地说我高反严重,她比我好很多,这才罢手。
骑马的我和徒步的老伴,在海拔5648米的卓玛拉山口会合了。攀登上这个垭口,就进入了经幡的海洋,我差点在这个铺满了信仰的山顶溺水。过了垭口,风雨大作,仿佛我注定要在这“世界的中心”经历一场现实的风暴。不动地丁快到了,我消耗了两瓶氧气。
第三天回到塔尔钦,我们带回的不仅是腿上的淤青,还有被神山重新校准过的生命坐标系。在冰雹和大雨中下山,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一是石头太多,基本没路;二是那坡太陡又太湿滑了。但还是一路连滚带爬地下来了。
在冈仁波齐转山的碎石道上,我们看到一个藏族女子三步一叩,额头磕出的血和泥石混合成黑色的结痂。当3天的时光浓缩成54公里征程中的曼陀罗,山道便成了一个有魔力的克莱因瓶——我们在经幡翻涌的时光之潮中,既在衰老,又在新生。
那与磕长头者共享的垭口风雪,那牵马的藏族兄弟送我的盐巴糌粑,都在印证一个真理:只要你的双脚踏上了转经道,所有的教义都坍缩成了最纯粹的生存哲学——
向前走,就是修行。
60岁的启示:
“清零”的艺术
与“圆满”的真谛
这场双重朝圣之旅,实则是给退休生活浇筑了一个基座——羌塘用绝对的荒芜,教会了我们“清零”的艺术;冈仁波齐用闭环的转经道,揭示“圆满”的真谛。当起点与终点重叠时,年龄只是山道上滚落的一粒石子罢了。
所有伟大的出发,都是对先祖流浪基因的唤醒。不必讶异那些澎湃的心潮,继续走吧!带着流水般笃定的心跳和减震器般起伏的胸膛——我们的背影,也许会成为荒原上最新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