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地铁已在建设8号线了。每当媒体上看到地铁建设的最新消息,总会想起我那因地铁1号线建设被迁移的老家。记忆中,那个消失的礼堂,那居于礼堂一隅的老家,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岁月,又浮上了心头。
说起来,也是16年前的事了。2009年,宁波地铁1号线建设,为被拆迁的安置户打造新小区,劈直、改道了中塘河,使小区三面环水,风景秀丽。
我们住了多年的那个公社大礼堂,因正好处于改道的位置,顺理成章地被挖掘成河。那天我站在挖土机旁,现场观看挖土机作业。那尖锐有力的挖土机“五爪”一下子把铲斗挖满,一挖一倾倒,几个来回,礼堂的地基渐渐深陷下去,终于不见了。
当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那“五爪”抓起的好像不是土,而是我过往的岁月。我人生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值得怀念留恋的,或久藏心底不愿吐露的往事,统统涌上心头,然后渐渐平静,缓缓地沉入河底。
记得那是1965年的暮春,父亲因工作调动,搬了家。也许是家里事多,竟忘了告知在外寄宿读书的我。我想家了,星期六下午急匆匆地赶回家去。步行二十多里,穿过宁波市区,在城乡交界的老街上遇到了亲戚,才知家已搬迁。巧的是,新搬来的家,就在我站立不远的望春古桥桥巷。算我有运气!假如没有这个偶然的邂逅,我多走冤枉路不说,单是那天色渐渐暗下来,回家却找不到自己家的感受,会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着着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刺激。这事我心里有委屈,却从未对父母抱怨过。
一开始我不大喜欢新搬的家。这个家是公社礼堂分隔出来的两个房间,大小、格局相同。它零散,没有整体感,实在难以与半路庵的家相比,好长时间,我心中总是郁郁不乐。平心而论,新家的四周环境极好,窗前冬青树常绿,进出是圆圆的月洞门。礼堂也很不错,它建在六级台阶高的层面上,高大、亮堂、水磨石地面,冬暖夏凉。不称心的是房间被套在礼堂里,礼堂的活动、喧闹,会影响牵连到我家的日常生活。
譬如礼堂开春播、“双抢”、秋收、冬种等动员大会,寒暑假我在家,不想“列席”得躲出去,多数时候静坐家里看小说。此时看书要专心致志,稍一分心,会议内容会钻入耳内。临近中午,量了米去灶间烧饭,见房门口坐满了人,我面露尴尬,低着头,羞怯地从人缝里挤出去。
有个夏天,大礼堂做席草的临时收购点。据说席草要保持碧绿青翠的颜色,须在烈日当空的午后,把吸足太阳热量的席草及时收购进来。这一捆捆席草挤满过道,堵住我家房门口,后被整整齐齐叠满礼堂。席草散发出来的一团团热气,汇聚成阵阵热浪,房间顿时成了“桑拿房”,晚上个个被“蒸”得像猪油芋艿。一家人睡下,起来,又睡下,又跑到外面寻凉快。直到上眼皮碰到下眼皮,实在撑不住了,再进房睡,很快又被热醒。下半夜了,妈妈在凉棚下搁了床,这才睡得踏实了。
礼堂隔三岔五放电影、做戏文,我家名副其实成为“电影院”“戏文场”的包厢了。一旦得到公社礼堂晚上放电影的消息,各路亲戚家的小孩,一放学就赶紧过来。这天我家烧一大锅饭,一桌子菜,小客人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吃饱了,提着凳子占好位子去了。人多凳椅少,就打开房间后窗直对礼堂,干脆坐在八仙桌或叠起来的衣箱上观看。那个甜蜜、那个惬意、那个自豪、那个逍遥,神仙似的,滋润着我们这很多人童年和少年的岁月。
礼堂也给左邻右舍带来实惠。炎热的夏天,老人、小孩、家庭妇女,都到礼堂寻找凉快。墙门外的阿姆、阿婶是礼堂常客,大清早就家长里短,有说有笑地聊上了。有一家子,租住在十来平米的小偏屋里,“缸灶连眠床”,小孩浑身长痱子,整个夏天老婆孩子都在礼堂乘凉避暑。中午,礼堂像大轮船的五等舱通铺,三三两两,腋下夹着草席、枕头的午休人,各自寻找心中的中意“床位”睡下。来的人大多认识,只有一个例外,他鹤立鸡群的样子至今忘不了。足足要两个成人拼起来的体重和块头,已不需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名了,听人说,他是桥对面饮食店的大菜师傅。日日“昼过(中午)”来“打中觉(午休)”,身体刚躺平,如雷的鼾声即响起,睡醒即走。有次婆婆来我娘家,父亲急忙到饮食店买炒菜。婆婆边喝酒,边赞黄鳝糊辣味道好。父亲说,这是饮食店大块头厨师的拿手菜。
搬家头二年,我家的房间是套在礼堂里的,后来父亲单位索性把礼堂地栿往里移进,房间终于独立,一左一右,远看似礼堂的两只“大耳朵”。门前的一大块水磨石休闲地,供我们吃饭、喝茶、聊天,甚至接待客人。久居礼堂一隅,我终于慢慢地爱上了,父母则是日夜守护。礼堂多玻璃窗,半夜突然起风,他们手执电筒分头仔细查看玻璃窗的安危。台风天,屋顶上的瓦片被吹掉,下雨天滴滴答答漏水,父亲攀上长长的梯子上房盖瓦。
礼堂是弟弟和邻家小孩成长的乐园。一堆男孩打弹子、滚铜板、打打煞坯(陀螺)。一堆女孩跳橡皮筋、踢毽子、玩“老鹰抲小鸡”。活泼好动的孩子们,把开会用的长条凳翻过来,当跷跷板。你高我低,我高你低地嬉耍着,欢声笑语洋溢在礼堂的角角落落。岁月变迁,当年的孩子也成了父辈、祖辈了,他们仍然记着礼堂带来的种种欢乐。一说起小时候在礼堂看电影看戏文玩耍的往事,个个眉飞色舞,开心快乐得似回到当年。
如今,悠悠的中塘河流淌在高楼下。出入坐地铁很方便。看那河面上轻轻泛起的涟漪,那是礼堂不息的生命在吟唱。入住新小区的桥巷人,居高楼而临水,生活像流水似的悠然、淡泊,有诗意。凡事有得有失,这也可算是地铁带来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