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裕/文 陈龙灵/摄
一
我来象山毛湾村那日,恰是初夏晴朝。海风挟着咸腥味拂过山坳,炮台山上的风车懒懒转着,倒像老渔人收拾晾网的木轴。风叶搅碎樟花香,那风掠过晒场的竹匾时,惊起几只衔泥的小燕子。这村落依偎在象山港臂弯里,青瓦参差,沿着山麓排开,远望似孩童随手抛撒的翡翠棋子。
村东的海湾舒展着,像一头慵懒初醒的猫。晨光给水面铺了匹鲛绡,波纹漾动时,银鳞簌簌地跃向礁石。老辈人说,那凸向海中的岬角唤作猫头嘴,早先便叫这地方猫湾。后来子孙嫌其不雅,才改作毛湾。我想,这大约便是海边人家的执拗,既要守着祖辈的印记,又偏要拗出三分体面。这执拗,竟隐隐透出崖山蹈海的刚烈。当年文天祥舟过乱礁洋,面对这“万象画图”、“千崖玉界”,可曾料到三年后,他将以浩然丹心直面北地的刀斧?如今红生礁的灯塔已换上太阳能板,那红光每十五秒扫过海面,仿佛仍在固执地打捞着什么,又或是,每夜仍举着那盏不灭的丹心,照向浪涛深处沉眠的魂灵。
二
下毛湾有块黄褐色巨石,苔痕斑驳如锈。裘家老汉蹲在石边吸着烟说:“那是康王上马石哩。”南宋建炎年间,赵构仓皇南渡,想必曾在此驻跸。石缝里嵌着几粒碎瓷,许是当年随从打碎的龙泉窑盏。如今石上早不见蹄印,倒是晾着几串鰆鯃鱼干,在日头下泛着珠光。鱼鳃处的盐花被海风吹散,细细地积在石面凹槽里,倒像是谁用银粉勾了幅山水小景。历史于海边人,不过是补帆时落的针脚,缝着缝着,就被浪头拆了线。
裘家是毛湾最早的住户。族谱记载其祖上乃闽南迁来的讨海人,在乱礁洋拾到一尊妈祖像,便在此落脚。如今裘家后人还在近海张网,只是鰆鯃的捕涝期一年短似一年。那日,裘老汉的儿子给老父亲点烟时,一缕青烟袅袅浮起,混着老人衣襟上那洗不净的咸腥与鱼露气息,在咸湿的空气里慢慢洇开。儿子低声说:“昨夜还有杭州客问,能不能现捞现煮姜丝鮸鱼粥。”这话语坠入海风里,不知是希望还是叹息。
毛湾的男人多是吃海上饭的,这点我记得真切。毛湾的船是驮着日头月亮赶路的。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港湾里就泊着成群的木帆船——百三十吨的“大元宝”、八十吨的“小元宝”、八十八吨的“华祥”。大船跑福建、温州、上海这条长线,小船就在宁波、宁海西店、沈家门等近海转悠。年关将近时,几百米长的船队首尾相衔,从基凹蛟一路排到大阳帽礁,桅杆梢头都挂着红灯笼。
天还蒙着蟹壳青,船工们早叼着飞马牌烟卷忙活了,装的是柴爿及三门蛇蟠、宁海道士岩赭红的板石,压得人直不起腰。海风把的确良衬衫灌得鼓鼓囊囊,倒像是凭空多出半张帆。这些石料和柴爿运到十六铺码头,转眼就成了上海人家的墙门脸面和炊烟。卸完货物,总要捎回些稀罕物事,上海货的香气是另一种潮水,蜂花皂用报纸裹三层,混着海腥味,在舱底闷出别样滋味。百雀羚的铁盒子揣在贴身口袋,焐得比刚起网的鲳鱼还温热。回程时船轻了,却载着毛湾妇人小半个月的念想,晃晃悠悠荡开一湾碎银似的月光。
村支书陈龙灵忽然起身,那双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手拍了拍裤腿,爽朗笑道:“来来,我教你个老法子,徒手搬这石板!”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蹲在了檐下那块沉甸甸的青石板旁。只见他粗糙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覆上石面。骤然间,他的腰身如蓄满劲力的弓弦猛地一拧,手臂虬结的肌肉骤然绷紧,一股沉稳而沛然的力量自足下生发,贯通腰背,直达臂弯。奇迹般,那原本死沉的青石板,竟在他钢铁般的臂弯里不可思议地“活”了过来,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仿佛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长了腿的石板精灵。看似坚不可摧之物,在深谙其性的人手中,也能生出奇异的灵性。
三
隧道口的水泥墙覆满络石藤,小白花挤挤挨挨如星子。一九九三年凿通的毛湾隧道,不出六年便坍了半边。村民裘东方捐资重修,乡人便改称“东方隧道”。蕨草在混凝土裂缝里织出碧罗纱,倒像是要把这人工洞穴扮成自然生长模样。这让我想起文丞相诗里的“孤篷”,海上人最懂“寄”字的滋味,总要给飘摇的岁月寻个锚点。
老鼠山后背地多,毛湾人却在这片贫瘠地里刨出希望。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毛湾番薯粉可是出了名的。番薯藤顺着梯田层层叠叠地生长,深秋时节的山上总飘着泥土的甜香,经霜的冬日将最后的番薯淬成晶莹。赶集人挑着箩筐翻山越岭,县城主妇们早候在巷口,她们都知道“毛湾番薯粉经煮,炖汤不糊锅”,于是那竹扁担刚落地便见了底。由此忽然懂得当年父辈的念叨:土地馈赠的从来不是产量,而是让万物在时光里沉淀出本真的耐性。那些需要双手摩挲、需要在寒风中晾晒、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质朴产物,原是自然写给大地的情书,可惜我们都读得太匆忙。
转过山坳,便见八九架黑漆相机立在斑驳的礁石间。城里来的客人裹着藕荷色防晒衣,潮水漫过滩涂时,竹罾网眼筛碎了金箔似的日光。“现在搞赶海体验更赚钱。”上岸渔民陈尚忽然手指海天交界处:“瞧见老鼠山没?再往东就是猫头山。”顺着手指望去,积雨云正给岛礁描银边,确像只弓背戏鼠的狸奴。老辈人说这是“猫追老鼠”的景致,如今看倒像老鼠逗着猫戏耍。海上的风力发电机昼夜不停,叶轮转得比猫眼还活泛。
四
暮色降临时,我登上风车公路。铁塔的影子斜切过整座村庄,木香花的甜腻缠着咸风往鼻尖钻。六号风机的检修梯上拴着串风铃,大约是赶海客随手的馈赠。暖风掠过叶片,三十二支荧光风速计泛起孔雀绿,恍若人鱼遗落的鳞片。海湾里浮着几点渔火,那画面恍惚与百年前文天祥所见重叠。那些火苗在浪尖跳跃,时而没入波谷,时而攀上潮头,像在复述《乱礁洋》的诗句,声波撞上水下沉锚,荡出苍凉的回响。
离村时又经过隧道。夕照穿过藤蔓缝隙,在水泥地上洒下金币似的光斑,我立在隧道中段回望,那洞口化作个镶金边的画框,将村庄框成渐暗的卷轴。文丞相的孤帆、康王的马蹄、裘家的渔网,都成了卷轴上的飞白笔触。风机叶片仍在转动,把六百年的光阴绞成丝,纺进越织越薄的雾绡里。隧道口的野蔷薇倒是开得正好,胭脂色的花瓣追着晚风摇摆,像极了那些不肯褪色的故事,虽然花刺早被咸雾蚀得钝软,到底还擎着半寸锋芒,分不清哪笔是古韵哪画是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