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理小镇听上党梆子

沁水的夜,微凉如水。树理小镇的戏台上,大红灯笼高挂,锣鼓点一响,上党梆子《三关排宴》的唱腔便在这晋东南的群山间荡开。我第一次来到山西最南边的城市——晋城,就被太行山的美吸引了。我坐在略显陈旧的木凳上,看着台上杨家将的忠烈故事如何在这方寸之地重新鲜活,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

上党梆子的声腔有种特别的穿透力。高亢处如利剑出鞘,低回时似幽谷回音。扮演佘太君的老艺人一开嗓,那声音便像从岁月深处传来,带着太行山特有的粗粝与坚韧。这种诞生于明末清初的地方戏种,在四百年的传承中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台上演员一个眼神,台下观众便心领神会;一句拖腔未落,叫好声已此起彼伏。这种演员与观众间浑然天成的默契,恰是民间艺术最动人的生命力。

《三关排宴》讲述的是杨家将镇守边关、智退辽兵的故事。在普通观众眼里,这或许只是一出惩恶扬善的忠义戏。但若细品,戏文中暗含的处世哲学却耐人寻味。佘太君设宴并非单纯庆功,更是以柔克刚的政治智慧;杨六郎的“三关”不仅是地理关隘的屏障,更象征着人心防线的坚守。当台上唱到“忠孝节义”四字时,台下几位白发老人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这些浸润着传统价值观的唱词,对他们而言不是抽象的道德说教,而是具体的生活指南。

在树理小镇看戏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晋城沁水县尉迟村便是以“人民作家赵树理”命名的小镇,本身就是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样本。戏台对面是挂着LED招牌的便利店,观众席里穿对襟褂子的老人与举着手机录像的年轻人比邻而坐。当杨家将在台上浴血奋战时,台下顺丰小哥的电动车正悄然驶过。这种时空错位感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构成了一种富有张力的和谐——传统戏曲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力,恰恰体现在它能够如此自然地融入当代生活的肌理。

我与邻座一位七旬老者攀谈,他告诉我从记事起每年都要看《三关排宴》,“戏文里的道理,比书本上记得牢”。他的话让我想起赵树理笔下那些扎根土地的农民形象。在这位“山药蛋派”代表作家的故乡,戏曲依然保持着教化与娱乐的双重功能。不同的是,过去戏文传递的是封建教条,今天则成为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载体。当年轻人通过短视频接触戏曲选段,当小学生把梆子腔带进校园艺术节,上党梆子正在完成从乡村戏台到现代生活的优雅转身。

散戏时已近深夜。山风掠过戏台,卷起地上零星的红纸屑——那是“血战金沙滩”时撒落的道具。观众三三两两离去,有说有笑地讨论着戏里的情节。我站在空荡的戏台下,突然明白这种延续数百年的民间娱乐形式为何历久弥新——它不仅是艺术,更是一方水土共同的情感记忆。当锣鼓声歇,那些关于忠奸善恶的朴素判断,那些融入血脉的家国情怀,早已随着梆子声腔潜入每位观众的心底。

回望夜幕中的树理小镇,戏台的红灯笼依然亮着,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上党梆子在这里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传统。它提醒着我们:在现代化浪潮中,有些文化基因值得守护;当我们在钢筋森林里追逐未来时,灵魂需要这样的精神原乡。

2025-05-22 □杨军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15246.html 1 3 在树理小镇听上党梆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