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裕
海雾漫过双龙禅寺的飞檐时,老果农贵根伯蹲在自家果园里,指尖摩挲着青中透黄的枇杷果。这些裹着细密绒毛的果实如同沉睡的婴孩,正在砂质土壤里酝酿最后的糖分转化。晨光斜穿过驴耳状的叶片,在果皮表面织就蛛网状金丝,这是高湾枇杷独有的地理印记,东海咸风与黄泥岗地在此缠绵三季,才孕育出果肉里那抹微酸的鲜灵。
当五更天的晨钟击碎薄雾,五百年前式仁和尚引种的老枇杷树便披上金箔。青铜色枝干承托着晨曦,海风裹挟盐粒穿行于层叠的墨绿叶片,宿露簌簌坠落,宛如古树在絮絮诉说往事。县志里干瘪的数字在此刻具象为流动的时空,光绪年间的扁担挑着五百担鲜果吱呀出山,1953年合作社的算盘珠拨响四十四吨收成,直至千禧年的春风里,高湾“软条白沙”终在宁波名果榜上摘得魁首,完成了从地方特产向地理标志产品的蜕变。
高湾枇杷的品质密码,深藏于象山半岛独特的地质构造之中。白岩山与将军山构筑的天然屏障,使春夏东海季风裹挟的咸润水汽,与枇杷生长所需的微酸性土壤形成完美中和,赋予果实鲜甜微酸的独特风味。北山砂性土壤的透水性强,配合白岩山岩隙渗出的偏硅酸型矿泉水,既满足枇杷“喜湿忌涝”的生长特性,有利枇杷光照组合,又促进糖分得以充分累积,果大肉甜,提早成熟。南山黄泥厚土,每当西北寒流扫荡时,其西边铜条山岗突兀阻挡,使果园在极端天气中安然越冬。2023年倒春寒后,幸存的枇杷果因稀缺性溢价卖至每公斤80元,印证了高湾风土的不可复制性。
高湾枇杷果园的景致如同一幅流动的田园诗,在四季更迭中展现着不同的风韵。冬春时节,素雅的花蕊缀满枝头,远望如皑皑白雪覆压树梢,近观则见五瓣白花托着淡黄花心,在凛冽海风中吐露悠悠淡香。待到仲夏,浓密的树冠撑开翡翠般的华盖,金黄的果实从绿叶间探出头来,像无数小太阳在枝头跳跃。最是初夏醉人,沉甸甸的枇杷压弯了枝条,果农们踩着砂质土壤的“咯吱”声在林间回荡。村支书胡松定指着山间纵横交错的19条果园路介绍,全村6万余株枇杷树沿山势起伏,根系深扎透气土层,枝叶间套袋的果实随风轻摇,年产量达三千余吨。冷链车穿梭时扬起的薄尘中,清甜的果香与微咸的海腥在空气中交织,这独特的嗅觉印记,恰是山海相依的象山半岛最生动的注脚。
五月初的果园最是撩人。果实的糖分转化期最考验果农耐心,谷雨后的枇杷进入膨大期,指甲盖大小的青果早已褪去,如今枝头悬着的尽是鸽蛋大的蜜罐子。套着牛皮纸袋的枇杷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待揭盖头的新嫁娘。贵根伯每日清晨要掀开纸袋查看,见着果皮上沁出的淡黄斑点便笑:“这是果糖在皮下结的霜哩!”他总说高湾枇杷的甜是讲规矩的,非得先让舌尖尝到三分酸,才肯把藏着的七分蜜全掏给你。
高湾人最信枇杷是“咳嗽”的克星,在当地民俗医疗体系中,枇杷被视为“肺经圣果”,夜咳不止时,连吃三日枇杷便能平喘顺气。家家户户常年放着罐装的枇杷膏,静候着需要它的时刻。嫁到外乡的高湾女儿,行囊里总压着两罐母亲手制的枇杷膏,仿佛黏着故乡湿润的雾气。这种带着时间魔力的琼浆,治愈过无数游子被都市雾霾侵袭的肺腑,也让高湾的枇杷传奇在中药图谱之外,续写着独特的民间医典。
《本草经疏》言枇杷:“胃寒呕吐及肺感风寒咳嗽者,法并忌之。”外乡人或许不信,但教过书的励老师能作证。他带的毕业班每年枇杷季都去果园写生,那些常偷吃青果的孩子,整个冬天咳嗽声都比别班少一半。更奇的是七旬的玲娥婆,哮喘三十年的老毛病,自从跟着陈尚学熬枇杷膏,如今竟能在枇杷节上唱全本《梁祝》,她熬膏时定要摘带霜的枇杷叶,说这是“把东海的风都熬进药里了”。
外乡游客若在端午前来,定能撞见最鲜活的高湾景致。整片枇杷林已浮动着蜜糖般的甜香,青黄相间的果实压弯了枝头,在薄雾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冷链车在柏油马路上压出的水痕还未干透,戴草帽的果农捧着分拣果实,他们粗糙的指尖总能精准掂出每颗枇杷的熟度。那些要发往远方的果子,需在九分熟时摘下,带着短果蒂且千万不能用手触摸果皮,这是高湾人代代相传的秘诀。去年上海的老教授网购了五斤,收到时枇杷叶上的晨露居然未散,活像刚从枝头采下的模样。老爷子捧着沾露的果子,当即挥毫赋诗:“金丸未启先闻浪,玉露犹存海韵长。”如今这诗句被印在果箱上,成了高湾枇杷最风雅的招牌。
高湾枇杷承载着山海交融的灵秀,从清雍正年间的双龙庵引种,到今日的“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每一颗金黄果实都是自然与人文的结晶,高湾枇杷的演化史折射着农业文明的进阶之路。当游客咬破薄皮下甘美的果肉,或舀起一勺浓稠膏体时,品尝的不仅是四时风物,更是一方水土生生不息的智慧传承,齿间迸发的不仅是氨基酸与果糖的共舞,更是陆海交汇处持续五百年的生态博弈。
当晨光再度漫过双龙禅寺的飞檐,墙根的断碑上,“乾隆四十二年”的字样已与青苔融为一体。遥想当年,式仁和尚以袈裟裹苗、翻山越岭时,可曾预见这些根系会在东海之滨绵延成万亩金涛?如今老枞枇杷树的新枝正爆出嫩芽,树皮下流动的不再仅是汁液。村口5G基站的铁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快递车的轰鸣惊起群雀,振翅声里,掠过五个世纪的农事沧桑。
暮色浸染果林时,贵根伯总要踱到老枇杷树下坐坐。粗粝的树皮褶皱在他掌心舒展,恍惚间想起《本草纲目》里浮动的墨痕:“枇杷能润五脏,滋心肺”。如今飞越北纬30°的订单纷至沓来,治愈的却是都市人的咳喘与乡愁。咸涩海风掠过树冠,裹着枇杷的清香奔向远方,那些在砂壤深处沉淀的甜意,正沿着冷链脉络与数字洪流,在钢筋丛林与碧浪青山间,谱写着新的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