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二三事

母亲走得早。那年,元宵的烟花才刚刚起来,母亲的灯永远熄灭了,哀毁骨立。于我,最伤悲的日子已经过去,也就再没有比这更痛的事了。

母亲家姓周,外祖父与人合资买船跑货运。我曾想着那个与外公合资的人,会不会就是后来发家的船王?但外公过世早,年轻的舅舅被骗婚而丢失家产,自己远走他乡。舅舅的事母亲从来不提,我也就不好杜撰。后来在《三言两拍》读到一则以假结婚盗取大户人家钱财的故事。大概类同。

母亲身材高挑,我们兄弟姐妹都遗传了她的漂亮。小时候跟着母亲逛街,母亲会顺道走进“源康”布店看料子,我就趁机吵着要去“缸鸭狗”店。那边的宁波汤圆最正宗,猪油芝麻馅,一口咬下去会溢出浓浓甜汁。此时母亲答应我看过布料再去“缸鸭狗”,但她总是围在布柜前走不开,我就傻对着布店天花板,看着营业员把收来的钱和布票夹在一根钢丝绳上,用手一推,滑到店堂中心的收银台,再看着高高坐着的收银员把找零的钱和发票单子滑到柜台。就这样的来来回回,母亲对着布料看上半天,我也看上半天。

可是母亲也只是看看,很少添置新衣,唯有逢年过节,母亲一边忙着家里掸尘、洗被子,一边会叫我们到城隍庙边上的“红光”理发店替她排队等候,她要做好头发,一家人都穿戴得清清爽爽,才出去走亲戚。通常排队是我跟小姐姐一起去的,快要轮到我们时,姐就催我跑回家去叫母亲。母亲放下手中的活,一边解围布擦手,一路小跑,这背影仿佛还在眼前。

我自小好奇多问,忽是想着能言善辩之士凭三寸不烂之舌;倾城绝色之女移三寸金莲之足,我问父母,难道舌头与脚丫一样大小?父亲说“路有多长,话有多长”;母亲说“脚有多臭,嘴有多臭”。

《世说新语》记述这样一段问答,问:“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中军将殷浩回答道:官场爵位本属行尸走肉之类,所以将得官位就会梦见棺材腐尸;钱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钱财就会梦见肮脏的东西。我曾想不明白,当官发财的事既然肮脏龌龊,为何有那么多热衷追逐者?后来还是母亲解答得好:“官”与“棺”同音; “钱财”与“粪土”同色。这是梦的投射,就这样简单。

母亲的话总是那么精辟,充满睿智,够我一辈子咀嚼回味。悠悠地,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趴在自家屋檐下的水缸边,对着天空发呆。那时家里用的多是雨水,又叫“天水”。盛天水的是那种陶制的水缸,里外抹有陶釉,长年摆在那边,一副深沉的样子。其实家里连储米的米缸,积木灰的灰缸,腌咸菜的菜缸,都一个模样,算来全部家当,也就这些缸缸甏甏了。

水缸最大的那种叫“七石缸”,是指容量;《三国》黄忠能开二石之弓,是指力量;至于天下之才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应该是指才华了。只可惜我没曹家的地位声望,要不总也占上半石五斗。每当下雨时,雨水通过屋檐的水管注入缸中,母亲吩咐我们去把水缸盖打开。我见邻居家的水缸盖是用薄薄的铁皮做的,外沿嵌着一圈钢丝,中间可以折叠,轻巧得多。就抱怨自家水缸盖太沉。母亲说,铁皮盖容易生锈,锈落的铁屑掉进水里,吃了会肚子痛。我这就开心了,天晴时,还可把水缸盖当作书桌,趴在上面写字画画。缸里的水很会混浊,底下会沉淀出厚厚一层脏东西,还会寄生出孑孓,我们就养几条金鱼,每隔一段时间,用竹子做的吸管,一头捏住气孔,一头伸到水底,气孔一放一捏,能吸出里面的沉垢。

小时候还用水灌蚂蚁洞,这是很奢侈的玩法,因为天水总是不够用。大人夺走水瓢,我就用杯子、用碗或是别的东西,踮着脚尖去缸里掬水。再是惊讶起水的变幻,不管用什么容器盛水,水总是随和迁就,或圆或方,或深或浅。我问母亲,为什么水总能跟着瓢的形状变换?母亲说:“世上的事,都是流经心头的水,就看你用什么心态去容纳它们,最重要的是看你的心胸大不大。”我说,如果我的心胸像大海呢?母亲笑了:“那么汪洋一片,深不可测,我家星星的肚子里就能撑起大船了。”

叔伯姑妈中唯我们家人丁兴旺,生活负担也最重,父亲不谙政治吃了亏,一度靠母亲布厂做工维持生计,每个月还得省下几元钱供养爷爷奶奶。实在撑不下去时,母亲会去鼓楼那边她姐姐家告急。我们这儿称母亲的姊为嬷嬷,就跟修道院里的叫法一样。其实嬷嬷家也不宽绰,但还是时常接济我们。每次去嬷嬷家走亲是最开心的事,嬷嬷会尽其所有招待我们。我的几个兄长想要讨几钿零花钱,就有事没事去找嬷嬷,嬷嬷好似知道我们心思,跑出来塞上几角钱。有时我们会觉得难为情,故意推托,最后没有一次不是笑纳的,欢天喜地。

那年春节,嬷嬷又悄悄给母亲一枚金戒指,说是变卖了可以过年用,母亲怀揣着带回家,寻思着让奶奶托人卖个好价钱。奶奶看着戒指喜欢,满口应承下来,过了几天,拿出三十元钱给我母亲说:“现在大家都困难,人家只肯出三十五元,这三十元你拿去过日子,另有五元就算给你公公打酒喝了。”母亲心里舍不得,好端端的一枚戒指只卖出这么点钱,还被克扣去一截,但也无可奈何。

不久又是一年清明祭祖的日子,一家人在祖上坟头祭拜,这回三婶打扮得尤其漂亮,过膝的风衣,丝质花巾,手上还戴了一副洁白的尼龙手套。一起吃饭时,母亲见三婶褪下手套,露出一枚锃亮的戒指,正是母亲让奶奶拿去典卖的那枚。

母亲从来不诉苦,也不许我们叫苦,她总是这样告诫:最圆满的修行是内心的安详。做人若无饥寒之忧,剩下的无非是心情与心态……那时候,天总是特别的蓝,云总是特别的白,能嗅得风的味道,听得花开的声音。太阳光总是在屋檐边缓缓挪动。

2025-05-11 □庸星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13252.html 1 3 忆母亲二三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