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萍
“一口气切这么多年糕,累吗?”
“一点不累,这年糕刀可太给力了!”
“这把年糕刀进咱们家的时间,可比你早多啦。”
听到老妈与先生的对话,我走进了厨房。只见先生左手稳稳地护着一根年糕,右手握着年糕刀的木手柄,一上一下,起起落落,犹如小鸡啄米“咯嗒咯嗒”。前方白花花的年糕片,好似一座小小的雪山。
我再次俯身端详这把年糕刀。它由两块木板、三块钢板、八枚螺丝钉和一个木质手柄组合而成。裹着铁衣的螺丝、破损开裂的边角,还有那光泽锃亮的木手柄,仿佛都在向先生诉说着过往的岁月,透着一股“倚老卖老”的劲儿。
看着眼前的年糕刀,我记忆犹新。爸爸在采石场劳作的日子里,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母女仨不常开伙的餐桌上,却从不缺时令蔬菜。那些来自亲戚朋友菜田里的番茄、芋艿、青菜等,每一碗背后都藏着一段故事。那时年幼的我懵懵懂懂,对很多人都没什么印象,唯有老蒋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老蒋伯家住大隐,比爸爸大几岁。他中等身材,皮肤黝黑,一双大手粗糙厚实,脚也和爸爸一般大。平日里,他话不多,却和爸爸特别聊得来。爸爸在劳作间隙,没少去老蒋伯家蹭饭,兄弟俩都喜欢咪点小酒。妈妈知道后,总会准备些肥皂、手套、糖果之类的让爸爸带去回赠。我还记得,爸爸曾带着我们全家去老蒋伯家玩过几次,虽然时光流转,但那些片段依然在记忆中闪烁。
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水”上吃饭的场景。老蒋伯兼顾着翻水泵站的工作,蒋家伯母在家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大人们有的拎、有的搬,把好多美食都转移到了离家不远的泵站。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桌子下面,水泥多孔板缝隙处流水潺潺。我刚看到时,脚底直发麻,吓得都不敢抬腿。老蒋伯家的孩子们却一点儿都不怕,其中一个小哥哥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鼓励我:“别怕!抬起头,往前走。”其他人也在一旁为我加油打气。在他们的鼓励下,我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第一步。
满桌的菜肴香气四溢,当一口清香软糯的草籽炒年糕入口,我瞬间沉醉其中,完全忘了餐桌上应有的礼仪,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里,再也移不开。见我这么喜欢吃炒年糕,刚结识的兄弟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给我讲了好多乡下做年糕的趣事。捏年糕团的欢乐、煨年糕的香气、糖年糕的甜蜜,年糕成了那次饭桌上的热门话题。脚下流淌的水碰撞、跳跃,发出的轰鸣声仿佛是天然的背景音乐,和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一切都充满了新奇与美好。
自那以后,孩子们混熟了,两家人的往来也愈发频繁。一来二去,我们和老蒋伯一家就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妈妈但凡有了好东西,总会留一份让爸爸带去。爸爸那些半旧不新的衣服、鞋子,妈妈单位发的劳动手套、工作服,还有糖果饼干等,都会一大袋一大袋地送到老蒋伯家。我还记得,妈妈给老蒋伯家的每个孩子都编织过漂亮的纱衫。而他们自留地里的农作物一收割,也总会“跑”到我家的餐桌上。
每年腊八过后没几天,老蒋伯总会划着船给我们送年糕。他把船泊在濠河榨油厂对岸,一肩扛着船桨,另一只手提着一篮萝卜、大头菜、咸齑等,一路走到我家。一进大墙门,邻居们纷纷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总是微笑着点头回应,还常常会分一些蔬菜给邻居们尝尝鲜。他把船桨斜靠在前明堂的围墙旁,然后拎着篮子径直来到后院的大厨房,熟门熟路地把东西放在我家灶台旁。
“又挑年糕来啦?”邻居笑着问。
“噢!”老蒋伯应了一声,便走出了大墙门。没过多久,两大箩筐年糕就把一个七石缸填得满满的。
妈妈下班回家,看到满满一水缸的年糕、灶台上的时令蔬菜,还有那把崭新的年糕刀,就知道老蒋伯来过了。
这把年糕刀的底板大小和一本32开的书差不多,主要靠三块形状不同的钢板,巧妙地搭配成绞刀状。使用的时候,只要把长条年糕平放在高台上,用中间的凵形处夹住,右手握住车木手柄,稍微用力一上一下地操作,左手再将年糕缓缓往外移送,“咯嗒”“咯嗒”几下,长条年糕很快就变成了一堆均匀的年糕片。
年糕刀来到我家的那年,我还在上幼儿园。爸爸整天在采石场工地上忙碌,一个月都难得回一次家。妈妈没时间买菜,年糕自然而然成了我家的主食。而这把年糕刀,也成了妈妈的得力助手。
我上学后,每年过年前,老蒋伯依旧会从濠河头挑着两大箩筐年糕来我家。每次他来,我都会笨拙地搬来椅子,倒上热茶,招呼老人家歇歇脚。他总会夸我懂事乖巧,还不忘考考我:“年糕刀会用了吗?”我便会顺手拿一根年糕放在板凳上,用年糕刀“咯嗒咯嗒”地切起来,没几下,一堆年糕片就切好了。
对宁波人来说,年糕可不只是一种食物,更是冬季餐桌上不可或缺的时令美味。它搭配冬笋、荠菜、肉丝等食材,口感清新软糯,怎么吃都吃不够。年糕的吃法多种多样,可甜可咸,能煎能炒,既能当主食,又能当点心,还能做成菜肴。它的美味牢牢地俘获了我们全家人的胃,无论是炒、煎、煮还是炖汤,都别有一番风味。年糕先放在七石缸里用水浸泡着,随吃随拿,吃着吃着,换成小水缸浸泡,勤换水常清洗。夏日高温天浸泡年糕的水会有酸溜溜的味道,年糕表层偶发白毛小斑点,但即便如此,我还特稀罕夏天餐桌上的咸齑年糕汤。
我和老妈淘老古的闲聊,还在切年糕的先生不淡定了,生怕错过了自己的故事,赶忙凑过来。
“我也去濠河头用自行车驮过满满的两大筐年糕呢。”先生很自豪地说。
“记得,记得。第一次看到老蒋伯送来那么多年糕,你眼睛都直了。”我笑着回应。“是啊,那次差点把我的自行车后胎压扁。”先生挠挠头,大家都笑了起来。
时光流转半个世纪,年糕依旧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客”。如今,菜场、超市里有真空包装的年糕、新鲜的年糕,还有现成的年糕片,但我还是常常喜欢舍近求远,去余姚买河姆渡年糕。要是正巧碰上现场做年糕,我肯定会满载而归。那“糯叽叽”的口感,早已超越了裹腹的食品,每一口都是美味的享受,更像是岁月的守护与陪伴,承载着我深深的思念与回忆。
每年除夕夜,无论餐桌上有多少美味佳肴,老妈总惦记着那碗汁水年糕汤,嘴里还念叨着:“年糕汤大口吃,牙好,胃好,身体棒!”
这把年糕刀,虽然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老物件,却早已成为我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它承载着温暖的记忆,见证了亲情的传承与延续,在岁月的长河中,散发着独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