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节,我们夫妻俩带着5岁的女儿,踏上前往母亲故乡的路,去了却母亲生前未能再回故乡看看的心愿。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着,连绵起伏的山峦、绿树环绕的村庄、广袤的田野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而我却无心欣赏,满是对母亲的思念。她一生坎坷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如幻灯片般不断放映着,每一个场景都清晰而深刻。
母亲的故乡在当时的黄岩县海门区(现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一个小村庄里。她生于1919年,上面有两个姐姐,家中有三间平房和几分薄田。我外公除种田外,农闲时打些短工,外婆操持家务,日子虽过得艰苦,却也温馨。
可天有不测风云,母亲五岁时,外公突患重病,医治无效,丢下了孤儿寡母撒手人寰。办好丈夫的后事,外婆看着膝下三个年幼的女儿,欲哭无泪。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以后日子怎么过呢?外婆一筹莫展。这时一位好心的邻居建议她到宁波去当保姆,这样才能赚取些佣金来养活女儿们,并托在宁波做帮佣的一位同乡替她找了一家雇主。
外婆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临走前,她把大女儿和二女儿托付给亲戚照顾,自己则带着小女儿(我母亲)到宁波去。离开老家时,小小的母亲攥着我外婆的衣角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外婆对她说:“孩子,你要记得这棵老樟树后面的三间老房子,那是我们的家,你有两个姐姐在这里。”我母亲似懂非懂地听着,失去父亲的悲伤笼罩着这个家,她的眼神里已经没了这个年龄的明亮和纯真,而是满满的迷茫。她只想牢牢地抓住母亲的手,永远不分离。
到了宁波后,忠厚老实手脚勤快的外婆很合雇主的心意,但雇主挑剔的目光掠过母亲稚嫩的脸庞,一句“带着孩子可没法干活”,使外婆左右为难。有人看母女俩可怜的样子,出主意让外婆送我母亲去当童养媳,说:“这也是为你女儿寻一条生路呀”。外婆听后,万分不舍。但一想到家里还有两张嘴要等着吃饭,只得狠狠心答应了。
就这样,母亲被送到了我父亲家,当了童养媳。在这个家,她处处小心,看着奶奶的眼色行事,学会了很多家务劳动。她的聪慧和勤劳,获得了爷爷奶奶的认可,慢慢地融入了这个家。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因想念我外婆和姐姐们而常在梦中哭醒。
在这样的日子中,母亲渐渐成长着。她十二岁那年,我外婆积劳成疾,自觉来日无多,准备回乡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她来与小女儿告别时,最后叮嘱我母亲:“孩子,你不要忘记在家里还有你的两个姐姐,你以后一定要回去看看。”母亲知道,我外婆此一去,也许就是永别,她紧握着外婆的手,刚喊了声“妈……”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号啕大哭起来。外婆把她搂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那样,拍着她的背,泪水不停地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在这诀别的时刻,时间仿佛凝固,只留下这对母女,被悲伤紧紧包裹。
外婆回乡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前,她给大女儿说好了一门亲事,是本村的一个小伙子,条件是让他做上门女婿。她要大女儿守着这三间老房子,因为有老房子在,小女儿就能认得回家的路。
而我的母亲,虽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家乡,却一直没机会回家。年轻时,她身不由己。自己成家立业后,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条件回家。故乡之行一拖再拖,终于,在她第一次回家乡时,已经是她离开家乡三十多年后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母亲生下我二弟刚满月,利用剩余十几天的产假,踏上了回故乡的路。为了这次回乡之旅,母亲早早就开始了准备,她拿出积攒了好几年的钱,为二位姨妈扯了几块好的衣料,买了些补品,又为每个亲人都准备了礼物。临行前一晚,母亲抚摸着这些礼物,辗转难眠,恨不得立刻穿越千山万水,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当母亲终于走进村口,就见两位姐姐已经在老樟树下等着她了。虽然几十年未见面了,但是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又有着相似的容貌,相见时一点也没有陌生感。两个姐姐像小时候一样,一人一手牵着她向老屋走去。
大姨妈刚打开老屋的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跨进了屋。泪眼蒙眬中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玩耍回来,张开双手搂她入怀的我外婆;望着小时候睡过的床,想起了外婆抱着她哄她睡觉的情景;老灶上烟雾缭绕,飘散着家乡菜的香味,那是她一直思念的妈妈的味道……她情不自禁喊了声:“妈,你的小女儿回家来了!”
当二位姨妈说起外婆在弥留之际仍念叨着“老屋要守住”时,三姐妹相拥而泣。她们一起去父母墓前祭奠,母亲跪在外公外婆长满青草的坟茔前,三十多年的漂泊,那些数不清的孤独、委屈和思念,此刻都化作眼眶里止不住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打湿了纸钱的灰烬。她非常感谢大姐守住了家里的老屋,让她有家可回,有根可寻。
那次花光积蓄的归乡之行,成为母亲余生最珍贵的记忆。此后几年,家庭沉重的负担,六个孩子的吃穿用度,耗尽了父母的心血,使她一次次打消了回乡的念头。但母亲的回乡之心从未放下,我常看到她拿着三姐妹在村口樟树下的合影久久看着,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再去探望两位老姐姐,叙叙姐妹情。但当她有了条件准备成行时,却因突发脑溢血而猝然离世,再也无法实现她的这个心愿了。
我想念母亲时,想到她临终前说起家乡时,那种向往与遗憾的眸光,我决心替母亲去完成这个心愿,我要当母亲的眼睛,去看看她的故乡。
当我和爱人牵着女儿的手站在了母亲故乡的村口时,百年古樟依旧苍劲,我快步上前,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不禁黯然神伤,外婆带着我母亲,在老樟树下告别家乡的情景犹如在眼前。
姨妈们在老屋里接待了我,我向二位姨妈倾诉母亲晚年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她们听了不禁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讲述着她们苦难的过往,和对妹妹的思念。
在故乡的日子里,姨妈们陪我走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我边走边想象着母亲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傍晚的霞光下,三姐妹手牵手走在田间小路上,去迎接劳作归来的父母;在香樟树硕大的树冠下,母亲和一群小孩在嬉笑打闹,尽情玩耍;野花盛开时,爱美的母亲把它戴在姐姐和自己的头上……想到此,我竟也留恋不舍起来。
但离开的日子还是到了,姨妈们在老樟树下送别了我,我们已走出了很远,回头望去,她们还站在树下。
后来,我又陆续去过几次母亲的故乡。交通越发地便利,高速公路贯通南北,动车把乡愁缩成了二小时的距离。母亲的小村庄已消失在城市建设中,唯有那棵老樟树成了故乡公园一景,续写着新的故事。
虽然姨妈们也早已不在人世,但我有机会总要到母亲的故乡来走走。因为每一次踏上这块土地,都是一次与母亲灵魂的对话,母亲的足迹虽已渐渐被岁月掩埋,但她的乡愁,她的思念,却如同古樟树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