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波
父亲的离去,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无尽的波澜,悲痛如潮水般将我们淹没。那些与他共度的时光,此刻如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不断放映。
父亲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与他相差11岁。爷爷是泥瓦匠,经常出门在外。奶奶则体弱多病。16岁时父亲便扛起锄头,踏入农田,开始了在土里刨食的日子。19岁那年,奶奶的离世,让这个家摇摇欲坠。但作为长子,父亲没有退缩。22岁时,父亲与母亲结婚,母亲是外婆家的长女,16岁丧父,下面还有年幼的妹妹和弟弟。自那以后,父亲用钢铁般的意志挑起了三个家庭的生活重担,无论是挑水、砍柴,还是农作物的播种与收割,他都任劳任怨。
记忆中的父亲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披着晨曦出门,踏着夜色回家,一年四季都在辛勤劳作。在那个经济落后、物资匮乏的年代,父亲白天在生产队劳作,收工后还马不停蹄地去自由地。耕田和自由地离家很远,步行至少要半个小时,还要翻山越岭。父亲种上各色蔬菜、各种瓜果,还载有200多棵橘子树,承包了4亩水稻田,养了100多只长毛兔,剪毛后,往新昌羊毛兔毛市场销售。每到收获的季节,父亲就要将谷物、蔬菜瓜果、去售卖的秧苗、橘子等,用肩挑、肩扛、手提、手拉车等方式,一担担、一车车地运回家。而后还要将无数担粪便、兔泥及猪泥等肥料挑到地里。农闲时,他还会上山砍柴、车麦秆去卖。
我12岁那年,父亲拉着满满一车土豆种子,到鄞州(如今的邱隘东部新城附近)去卖。父亲在前面奋力拉车,我和母亲在后面使劲推。下午3点左右,我们从松岙出发,步行到裘村大姑家寄宿一晚。第二天凌晨2点,又摸黑从裘村出发,步行四五个小时,终于赶上了当地的早市。我们的土豆种子很受欢迎,很快就卖完了。虽然又累又困,但卖了个好价钱,我们的心中满是喜悦。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对农活有着丰富的经验,对节气更是了如指掌。他种出来的作物,品质好产量高。杂交水稻亩产超千斤,冬瓜单个最大竟重达89斤,西瓜又大又甜,摘下的橘子堆积如山。父亲常说,农民种地虽然靠天吃饭,但科学种植也至关重要。种子的选择、节气的把握、播种与收割的时机、适当地灌溉施肥和杀虫,还有对天气变化的关注,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马虎。农活虽苦,但父亲却做得格外用心,看到丰收的景象,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父亲的节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几乎没钱给我们零用,也很少给我们买零食。收割进来的蔬菜瓜果,但凡品相好、刚上市的,他都舍不得吃,总是先拿到市场去卖。卖不掉、退回来或是品相不好的,才留着自己吃。家里除了电风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添置其他电器,直到姐姐大学毕业上班领到工资后,才买了电视机。父亲外出做点买卖,从来舍不得在外面吃中饭,总是饿着肚子回家。我们姐弟仨小时候,经常穿爹娘修剪后的旧衣服,等我们长大后,父亲又穿我们淘汰的衣服。即便后来日子好了,父亲还是舍不得买新衣服。我们给他的钱,他都存了起来。每次来杭州,他都只买最便宜的车票。
父亲没有富养我们。小时候,我们姐弟仨常常被要求帮家里干杂活和农活。每天放学,割兔草是我们姐弟仨的家庭作业。1978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夏秋季我们要帮父亲割稻、种田。天还没亮,我们就下田割稻,傍晚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围着我们叮咬,身上满是包,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休息。
六月的正午,烈日炎炎,田里的水滚烫,我们不能休息,要帮父亲抢种抢收,水田里的蚂蟥时不时叮在我们腿上吸血。冬天,我们拉着车,在漫天飞雪中,将兔粪和猪泥运到田里施肥,手上长满了冻疮。每年春节,别人家的小孩都在玩耍拜年,我们姐弟仨却要冒着严寒,帮父亲收割芹菜、整理好拿去卖。那时,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亲生的,怎么这么狠心让我们干这么多活。
父亲格外重视子女的教育。他曾说,为了我们三个能考上大学,就算减寿10年也无怨无悔。父亲很聪明,高小毕业时成绩优异,却因时代原因被迫辍学,没能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所以他深知读书对孩子的重要性。我读小学时不爱学习,成绩很差,父亲对我十分严厉,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还被要求写保证书贴在墙上。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父亲的怨恨,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我挨打。村小学合并至乡小学时,考试成绩不达标,不能同级插班,要降级。父亲找到老师,苦苦恳求给我试读的机会,并表示他会辅导我,于是,每天辛苦劳作后,父亲还亲自教我语文数学,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跟上了学习进度。
中考时,我跌跌撞撞考进了奉化二中。当时很多没考上的同学都回家务农或学手艺挣钱了,家里的长辈亲戚认为勉强考入高中,以后上大学也没有多少希望,因此劝我学泥工或木匠,但父亲力排众议,坚持让我读书。他宁可自己累一点,也要让我好好读书。我读高中时,我们的伙食需要把家里的米背到学校食堂换成粮票。每个月我回家,父亲都会帮我把50多斤重的米袋从老屋背到汽车站,需要走十多里路。为了赶早班车,天还没亮,父亲就背着米送我到车站。就这样,父亲背了三年。
有一次,天又黑又冷,父亲不小心踩空掉进了水沟,冰冷的脏水灌进了他的裤子和鞋,但他为了不耽误我返校,还是坚持把我送到了车站。因为车次少,早班车总是挤满了出去读书和做生计的人,父亲怕我身体单薄、扛不住人群的拥挤,每次把我从车窗托进车内,再把米袋递进去,一直目送我坐车离开,他才去干活。
父亲虽是农民,却有着培养子女成才和规划子女职业发展的远见,他希望姐姐当老师,我做医生,弟弟成为工程师。如父亲所愿,我们姐弟仨都成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生。这是父亲生命中投入那么多的最好的回报,也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在农村培养三个孩子上大学的事迹被奉化广播台广播了三天,并登报于《农民日报》。
父亲就像一本朴实无华的书,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写满了真实与厚重。他的一生平凡而伟大,他对子女的爱重如泰山。年少时,不懂父爱的深沉,等读懂时,已不再少年。
父亲,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