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在我眼里,“立春”内敛,“雨水”深情,唯“惊蛰”最合我性情,任性中透着股响亮的率真,携一声惊雷,那么明目张胆地破了长空,爽脆地来了。“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惊蛰,古称“启蛰”,节气里的老三,唯一以声音为标志的节气。
有时候,我们说今秋似夏或今冬似春,但回过头看,万物还是中规中矩地按着节气生发的。惊蛰如期而至——“鳞鳞江色涨石黛,袅袅柳丝摇麴尘。”惊蛰是春水缓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是春花烂漫,“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是春山如笑,有如此三候:候水暖,候花开,候山胜。但孩童的注意力一般都在那一声惊雷,和惊雷后醒来的虫。
雷声是“惊蛰”的仪式感。老人说,当日和惊蛰后听到雷声都属正常,惊蛰前有雷声,可能意味着以后的时日阴雨连绵、庄稼欠收。去年的雷就在惊蛰前响了,那声雷劈得屋里的老人大惊失色,连声“阿弥陀佛”。我们这帮中年人,则一边享用雨水的丰润,一边盼着雷声再爽朗通透些。只要春来了,有啥好怕的呢?老话是经验总结,但也没神到相差这么一两天。你瞧,两只鸟儿的甜蜜气息再度攀上枝头;春水漴漴,溪流汇成瀑布,在幽静的山谷中欢快奔走……
山变了色,地也变了色,玉兰花先肥了胆,举着玫红的白色的“小拳头”,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在春日里笑着……于是,百花都想要豁啦啦地开了。仲春已到,雷惊百虫,蜈蚣、蜗牛、青蛙、蚂蚁、黄蜂……都出来了,给湿润的大地,平添了多少明处暗里的生机啊。那种生机,潜在花草的根部,隐在细泥的间隙,藏在每一帧春风经过的画面里。
先生是爬山爱好者,但惊蛰后,他会歇一段时日,并常叮嘱家人:别去草木多的地方,注意蛇虫百脚。是啊,万一招惹上了“蛰伏”那么久的虫子,成了它们饥肠辘辘后的美美一口,可不是小事。万里高空中的一声惊雷,和看似蛰伏地下的蛇虫,居然有着如此神秘的联系,万物互联,看来并非当代人的创造发明。
人类总是把虫子看成远不及我们的低等生命,其实,它们的世界比我们更古老更完整,它们有自己对生命延展性的理解与对气候规律的专注倾听。“蛰”字上面一个“执着”的执,下面一个“虫”字,本意为动物冬眠,藏起来不食不动。《说文》里解释,蛰,静也。《吕氏春秋》里说: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老祖宗是不是因了虫子们的这种执着和智慧,才造出了这个字。它们不过多消耗自己,隐匿地藏着,见缝插针地活着,厄尔尼诺现象、拉尼娜现象……都未能影响它们对生命传续的渴望。
诗人余秀华写过:“忽然明白,为什么‘惊蛰’这么好听这么好看,为的是在酝酿了许久的虫子,破除了一贯的执着,被第一声雷惊骇,在无名的骤变之后,‘给你点声音听听’,那里,有关于时节的巨大的骄傲存在。”惊蛰,内含一股生猛之劲,就算你身居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楼宇中,也会被来自体内的那种原始的想要生发的欲望牵引,仿佛想要卸掉冬日积下的所有不易,只是要蓬勃而出。而这么有力的“出”,全在于先前的“蛰”,这是生命对于四季运行规律的一种自觉。
雷声,是上天设置的叫醒服务。在惊蛰开的花,有种毫无来由的勇敢,一朵朵艳丽张扬;在惊蛰遇见的人,定有永世不离的烙痕,一个个深情款款;在惊蛰吃下的食物,也会在血液中开花,令人血脉偾张……“蛰”是深藏的沉睡的,外静内涌,蓄势待动,闻声而发。先前所有的“蛰”和“伏”,都是为了一声惊雷后的野蛮生长!这是春天和东风娇惯出来的一种脾性。
在惊蛰中得到一种诗意的启示,那是多么难得的人生体验与修行。季节和人生的冬都已过去,在惊蛰来临之时,做个顺势而为、厚积薄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