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冬

□冯志军

毫无疑问,晒冬肯定得在冬天。

太阳要很好,白晃晃里透点金,照得灰水牛胖猪仔大黄狗个个比平日胖了,自带喜气。大人们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像深秋中还没开败的菊,隙下的痕竟浅了些,过年前那些洗洗刷刷带来的忙碌和喜气溢了出来,同天底下所有的阳光一起,泻在冬的清冽中。

对太阳,乡人近乎虔诚,他们笃信,太阳一出,什么都能拿出来晒——将臭未臭的鱼、杀好的鸡、过年吃的瓜子、潮掉的饼干,多余的雪里蕻晒好腌了,老豆荚晒干留作明年开春的种……就连鸡鸡狗狗也爱晒,商量好了,找个背风地,团着妥妥睡下,任阳光钻进毛发,驮一身蓬松和热气,天塌下来都惊不到。

冬日,妇人小孩儿最爱晒被子。被子里的棉花老老实实的,几个年头睡了下来,棉花经不起踩,纷纷老去,盖在身上实沉。多下几天雨,空气中的潮湿钻进棉被,洗了脚抱了烫水壶再钻进被窝,还觉得冷飕飕的,得哆嗦好一阵才能缓缓睡去。

当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太阳。上午八九点钟光景,霜雾散去,太阳马上热烈起来,人们开始忙着晒被子。光棍汉不讲究,把自家被子往围墙上一搭,就算完事。但人们大多不怕麻烦,早在清晨太阳微露出点红时,便抬出篾席在晒场上占了最有利的位子。

晒场很大,每个小孩在游戏时,都觉得它的四周茫茫一片,追不尽跑不完。对晒被子的妇人们来说,晒场不够大,此时它已完成了秋时收晒稻谷的任务,留下空地供村人用,篾席一摊,帮全村人晒出一个冬天的温暖。

没人能忘记这样的壮观:偌大的晒场上,棉被们排列在太阳底下,整齐有序。红绿蓝、大的小的、缎子或棉布被面的——有的是新嫁娘家的,龙凤呈祥的鲜艳颜色和图案;有的是老人家用了多年的,看不出是深蓝还是深灰,细碎的各色补丁像老人身上的褂子,旧得舒服亲切;有的是我家这样的,大朵的花洗得发白,隔着棉袄也能感受到赤身被裹着的柔软与温暖……

起先,孩子们只敢在篾席与篾席的缝隙中,小心地绕来绕去,母亲们伏着身用鸡毛掸掸灰尘,啪啪一下又一下,四周隆起淡淡的灰尘,在光里闪烁、嬉笑、跳跃、舞蹈,浮沉着上上下下。慢慢地孩子便再也管不住脚了,脱了鞋踩进去,先学母亲的样子左右掸掸,再试着跑几步踩几下跳一会儿。看母亲没啥反应,索性不装了,撒开脚丫蹦跶。没一会儿,孩子们在各家的被子上滚开了,只在自家的棉被上打闹,那些没晒自家棉被的孩子,只能暗自羡慕……

下午一两点,是一天中最美好的辰光。早上洗出的被面被里纷纷扬扬,妇人们三五成群团坐在篾席上,手执一根寸把长的缝被针,双股米纱线长长的。她们一手拿针一手扯被花絮,一针针缝着,嘴里叽叽喳喳停不下,说着村人的家长里短和笑话。

孩子们也停不下来,有时实在玩累了,四仰八叉躺下,偎着母亲枕着太阳被棉被宠着,没多少功夫就睡着了。许是梦中还在玩,被追得无处躲,发出咿唔咿唔的声音,揉皱了垫着的被子,揉碎了一地的阳光,也揉平了冬日的寒凉,被笑骂着拍几下屁股后又沉沉睡去。

别担心睡过头,三四点钟太阳凉淡时,父亲一头母亲一头,各牵着被头的两只角,把孩子兜在中间。他们像是走亲戚,迎着阳光说着笑话提着个“大包裹”,回家往床上一放,只等好吃夜饭时,才不舍得地把裹在棉被中和太阳里的那个小孩叫醒。孩子们是有多喜欢这样自然地坦陈在大太阳底下,和穿村而过的小河、散乱零落的小山、三五成群的瓦房一起……做了阳光的宠儿。

多年后再想起,脑中有无数只喜鹊站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热闹而喜气。整个小村,是一张被盛情推荐的年画,用了各种热烈的色彩,被冬日的太阳安抚着,和那绿水青山、鸡鸣狗叫一起,不急不躁地听着冬的脚步,等着年的喜庆、迎着春的蓬勃……

2025-01-13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94982.html 1 3 晒冬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