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一场色彩斑斓的盛会

□陈亚青

第一次认识栾树,是我刚搬到高层的新家。在阳台上与南山相望,简直能平起平坐了。南山以那深情款款的绿色打底,以四季变幻的禇红淡黄来锦上添花,酷似一幅徐徐转动的画轴,尽收我眼底。

当寒风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时,在南山的画屏中,又新添了一簇醒目的黄花。这是什么树?竟把春天里的油菜花,移花接木到枝头上。一时生出探个究竟的冲动,但碍于横亘的县江,再说自己终也不得闲下来,就只能想想作罢了。

不料,过了十天半月,在阳台上俯瞰,这黄色,竟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原上草,在南山北麓、在马路旁、在县江堤上……四面八方,不断地蔓延开来。原来它就是诗经里的“栾栾如兹,其叶湑湑”的栾树,染布、做家具,栾树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还密切相关。

以后,我隔三差五都要在县江边上散步,只为能靠近那戴着黄色盖头的栾树。直到她黄花铺地,谢了“春红”,在树上结出了小灯笼一样的果子。果子没有坚硬的果壳,果皮薄如宣纸,嫩绿的底色中,还渲染上了一层淡粉红,红得如三月里含羞的桃花。吹来一阵风,其中一盏小灯笼,开始轻盈地自由落体,彩色孔明灯一样,煞是迷人。如果说“悄悄是别离的笙箫”,那优雅就是谢幕最美的舞蹈。

也许,是我对“年”情有独钟,县江堤上的几棵银杏树,无论从什么方向看,都很像是立体的“年”字。有的像行书,有的像草体,有的结构简练,一气呵成;有的舒展灵动,流畅自如。大自然真是神奇,用其神来之笔,把人们心中份量很重的一个字,跃然在树上。

印象中的银杏果,就是年的象征和喜庆之物。譬如婚嫁喜事的宴席上,总是少不了它。还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银杏果就常常出现在餐桌上,正是当吃之时。在菜品中,放几颗银杏果,菜的档次就上了一个台阶。像我家中,在春节招待客人的菜肴中,就有一个招牌菜:经霜的大白菜主打,加上配料,如雪白的冬笋片、碧绿的大蒜叶、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香干丝提味,七八只银杏果点缀,最后用淀粉勾薄芡。色香味俱全,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羹,放到了八仙桌中央。这时吸引我们眼光的,已不是猪肉片和笋片,而是樱桃小口一样的银杏了。

没有冰箱的年代,银杏贮藏不易。因此,若是拜年的客人已经全部粉墨登场过了,银杏还有剩余,那我们也算是有额外的口福了。这些口感细腻、软糯甘甜,又有较高药用价值的银杏果,会全部落到我们的腹中。每次见我们抢着吃,父亲就告诫说:银杏虽好,不可贪多,吃多了会麻倒。我们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一次就只吃三四粒。因此,银杏的味道也始终吊住了我们的胃口。

银杏树叶子像一把小折扇,小折扇非常精致,扇子边沿滚了花边,如裙摆褶皱一样,长长的细柄,有序地吊挂在树枝上。秋风一吹,颇有“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的意境。颤动不已的银杏叶子,迷了我的眼,我都难以分辨出,到底是秋风侧身穿行,触碰到了银杏树叶,还是银杏树叶轻轻地摇,摇出了秋天里飒飒的风。

前面迎来几棵木槿树,树的根部像稻株一样密集,枝条细长,与人比肩。木槿没有樟树那样有硬朗的腰杆、浑圆的树冠,但又都整齐地往上长着,像是插在一只无形的花瓶中,每枝枝头上,顶着一二朵紫花。

木槿树,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去自留地的高坎路边种满了它。开花时节,成了一道连绵的花墙。但人们各忙各的,都熟视无睹。只有到了七月七那天,木槿树叶变成香饽饽,那堵绿墙面前才会热闹起来。

我也因为这木槿树叶,为自己解过一次馋。那天,采摘木槿树叶的人络绎不绝,刚来过阿巧,又来了阿红。口袋里塞得鼓鼓的,粗心的阿红,沿路总会掉几片。有次我故意与她说,“阿红,我在田埂上捡到了一样你的好东西,猜着了还你,猜不到归我!”因瞅准了时间与地点,阿红确信无疑。于是她搜肠刮肚,托着腮帮子,一双丹凤眼瞪得圆圆的,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发现答案。实在想不出来,就乱猜一通:“橡皮?铅笔卷?”我扭头就走,嘴里嘀咕:“有言在先,算我了。”阿红只好从衣袋里摸出两粒油皮花生给我。我为略施小计得手而捧腹,阿红却说:“好吃吧?这两粒我本来就是留给你吃的。”逝去的童年中,说不尽有多少的童真与童趣。友谊,就在这样略带瑕疵的情节中升温。

奶奶把木槿叶子捣汁,捣鼓出了黏嘟嘟的液体,用它给我来洗头。洗后的头发特别清爽,乌溜滑须,乌黑发亮。头发蓬松得无法扎成两根小辫子,奶奶就又敷上用刨花浸的水,把我的头发弄得湿答答的,自然也服帖多了。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气,我闻到了桂花香。有五六棵桂花树就在我面前,淡黄色的花朵簇拥着。桂花不像木芙蓉花那样,凌空张扬地盛开,似乎要与牡丹花媲美;也不像全身金黄的金枝槐那样,婀娜多姿,招摇在堤上。桂花树低调又沉稳,我凑近了桂花树,倒吸着空气。桂花沁人心脾,甜丝丝的,甜得我很想张嘴吃上一口桂花糕、桂花糯米藕、桂花馅汤圆、桂花酒酿圆子……

桂花已经开始边开边谢落了,迟暮了的桂花都已变了颜色,可惜了。“这是新收的桂花,你身体寒冷,平时泡点水喝,祛寒很见效的!”以前老屋旁边,也有一棵桂花树。每到仲秋的时候回家,母亲总会递过来一只擦得锃亮的瓶子,里面装满了细细的干桂花。母亲收桂花有自己的方法,当桂花树飘飞第一朵桂花时,母亲就在树下布置好一块干净的尼龙布,然后像牵手一样,来回拉扯桂花枝,桂花树就下起了桂花雨。桂花是娇气的,过筛,滤去杂质,用手轻轻地拣去叶子、梗子,用水缓缓地冲洗灰尘,纱布轻柔地吸去水分。不能暴晒,放在阴凉通风处自然风干。干桂花用开水泡一刻钟,桂花就在开水中舒展开来,像是给了它一方舞台,跳一支芭蕾舞,桂花又绽放出她在树上时笑逐颜开的容貌,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于是,整个秋季,我都沉浸在母亲带给我的温馨里。

并列三棵梧桐树,比三层楼房还要高。独木成林,每一株都能一树遮天,连机灵的鸟儿们,都误以为自己找到了能栖息过夜的一片树林子。有几对喜鹊,灰尾巴长着白色的花斑,拖在身后,飞起来像是一只纸飞机。我在树底下张望,细数着,一只两只三只……一只尾随着一只,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想起以前隔壁阿婆的故事来,她常说一句话:“树上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那年也是秋天,她儿子刚娶媳妇过门,不知道谁好事,把这话传到了她新媳妇的耳朵里。媳妇笑着学给她丈夫听,丈夫是孝子,之后,他就三日两头去看他娘。一天,媳妇不见了,急得儿子没了辙。媳妇娘家在慈溪,路途遥远,那时又没手机,又无汽车。阿婆说,快去你丈人家看看。儿子心里也焦急,但嘴里却说:“娘,你不用担心,她会回来的。”果然,隔了一天,媳妇右肩搭着一件新棉袄,双手捧着一条崭新的棉花被,声音脆脆地说:“娘,这个秋天比以往冷,我们那里棉花好,你备着吧。”“热,真热!”把阿婆乐得合不拢嘴。以后她就改了这句口上挂着的话:“树上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更爱娘。”媳妇孝敬阿婆,在我们那里,就这样传为佳话了。

梧桐树上的喜鹊正亲昵着,用它们的尖喙,你帮我理理背,我替你剔剔颈。有的还在对视着婉转啁啾,互唱情歌。我在空旷的树下,成了它们唯一的观众和听众。这会儿,它们旁若无人,似开秋季专场演唱会那样热闹,用它们天生的金嗓子,歌唱得如行云流水。这里是鸟儿的天堂,它们俨然已是这个林子的主人了。

秋天,是一个美不胜收的季节;秋天,还能俯拾许多光阴里的故事。去赶一场深秋的盛会吧,趁现在正是时候。

2024-12-16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89886.html 1 3 赶一场色彩斑斓的盛会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