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青
家乡的后门山,属四明山脉。东边接壤萧王庙街道的大西岭,西边接壤江口镇的黄鼠狼山,是连绵的群山。后门山不是开门就见山,也没有“临窗山色秀,涧水入梦来”这样的近距离,它与我们隔江相望,中间横着一条宽阔的剡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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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过了江,还得越过一大片的稻地、种满桃树李树的山坡。其青黛之色、崇山轮廓,别说是在邻村,就是站在十里之外的镇里,也能看得清楚,大有“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的意韵。有趣的是,无独有偶,村里人还把剡江也叫后门江。用这样亲近的字眼来前缀,我想,可能是两者都有门户一样的地位吧。
村里人常把后门山挂在嘴上。若是教育孩子要勤劳,老人们会说,好吃懒做,就是后门山的黄泥也要吃空。有人出门往江塘方向走得一阵风似的。问他:去哪里?答曰:后门山。言简意赅。在村里人的理解中,后门山的范围广着呢。以剡江为界,反正渡过江后,就是去后门山了。像小时候的我们拎着一只书包,到江对面公路边爬乌桕树、摘乌桕子,碰到人问话,也是说去后门山。不过,我会从人们的行头上,来辨别其落脚点,区别后门山指的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譬如有人肩上扛着锄头铁钯,这是到江对面的庄稼地里去锄草和耙地。若是手里拿了一根扁担、腰部摞着刀篓、篓里插了把柴刀,那是上后门山去砍柴。若是腰上围着布褴、臂上挽着篮子,那是去后门山釆摘。后门山的事情可多了,人们一天到晚差不多都黏在了那里。奔上高高的剡江堤坝,一眼就能瞥见处于地势低位的渡口。渡口长年停泊着一条小船,这是村里人去后门山的唯一方式:摆渡。渡船有一根差不多茶杯口粗的苎麻缆绳,一头系在船头孔上,一头系着一块像秤砣一样的石头。天晴好时,小船来来往往在江上,显得很是自在。到了夏收秋收的季节,小船忙得如穿梭。人们汗流如注,连同担的两箩筐满满的谷子,乘坐在船里,沉得船帮都浸在水里面。江水不断地向船沿泼洒,吓得我们一下子像被点了穴,真怕动一动,连人带船给侧翻了,但沉没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只有当农闲时,船上那根长长的竹篙,像一支特大的椽笔一样,穿过船头孔,直插在江面上,小船才安定地憩息在渡口。这时,船老大可以闲坐了,翘起二郎腿,抽支烟,看着波澜不惊的江面出会儿神。
去摆渡的人大多数都会加大了脚步赶路。若是慢吞吞,就差这么几步,错过刚好开拔离岸的渡船,心里会懊恼可惜。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浪费不得的。延误一次,倒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一个来回不到20分钟。怕的是,对面的人刚好跳上岸离开了,而船老大打个杂又不在。大人们就大着嗓门喊:渡船!渡船!对面的人若听到了,走了半道也会返身回来,或者是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当一次临时的船老大。竹篙在江中激起朵朵水花,然后深一篙、浅一篙,左一篙、右一篙,于是小船慢悠悠地在江面上进一步、退半步,扭扭捏捏地过来。若是碰到大风,喊声被逆向的风挡了回来,那就只能是瞪着眼睛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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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去后门山,可不敢像大人那样大呼小叫,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搭理,小孩子嘛,有什么事呢?就是去玩呗。直到江对面有人要归来,我们才好趁上一次渡过去的便船。大步流星,过了一片开阔的庄稼地,仄身子,穿过七杈八桠的一片桃树林,最后弓背爬后门山的山路。
后门山离我们最近的是一座小山峁,叫乌龟山,其海拔高度大约200米,是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乌龟山不但形似一只老乌龟的背,就连那山上长出来的树,也是武大郎的相貌,矮矮鼓鼓的。其中最多的就是乌饭树、野茶树、杜鹃花之类的。当春雨淅沥如歌、春风曼妙如舞,那矮树底下,随时会抽出一茬茬捏着小拳头一样的野蕨菜来。当你再次去光顾,那些矮树底下的空地上,铺张开了一片翠绿色的地毯,一根根鸡毛似的。我们却不屑一顾,不就是“郎箕根头”嘛!听说乌米饭能强壮身体,于是,我们从乌饭树发出苍白的芽苞开始关注,当变成禇红色的嫩叶时,像摘茶叶一样,就把它釆回家来。母亲用它的汁液浸泡糯米,神奇得很,糯米上色了,像穿上了老僧衣一样,再拌上绵白糖,用蒸笼蒸熟,乌米饭做好了。黑珍珠一般,晶莹剔透,油光呈亮。
柴屋里的稻草垛已消耗了一半多,相约上后门山去,拾些枯树枝条来续上。山路磨损厉害,舍不得穿母亲千针万线纳的鞋;山上的刺戳人,衣服不能宽大,也不能拖泥带水。人们穿草鞋、打绑带、换旧衣,一身干脆利落的模样。一切准备就绪,结伴上山,上山后又兵分几路。往高处攀,捡到一株枯死的松树,这树易燃火旺,燃烧起来松香油脂嗤嗤响,八尺镬里的饭也喷喷香,心里不免兴奋了一阵。各自捆好了两把柴,心也宽了。阿才边揩汗,边拍拍身旁的一棵树,对憨厚的阿二胖子说:你看,这株木荷树正值壮年树龄了,可以串棕棚,做棕棚横档结实着呢,你家正好派上用场了。阿才又大声说,来看嘛,这棵松树才是栋梁之材,配上刺杉树做椽子……于是大家仰着头,目光又聚在了一起,嘴里连声说着啧啧。该成家的年龄,眼里都是那个年代所稀缺的木材。后门山,令他们惊喜、踏实;笑声,在后门山里变得有了回音和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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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江是我们的母亲河,清澈的江水养育了我们一代代人。隔三差五,父亲清早去后门江挑水。早上的江水更清冽,灶间里的水缸挑得满满的,盖上水缸盖,父亲这才踏实地出门到地里干活去了。母亲烧茶、煮饭,灌满灶头上的汤罐水。饭熟了,汤罐水也滚沸了,吃的、喝的、洗漱用的,全在它。这几天,我们把饭盘在嘴里不下咽,父亲心知肚明。晚饭后,父亲背上一杆板罾出门了,我猜他是去后门江守夜静候,与江中的鱼儿斗智斗勇去了。结果不出所料,次日午餐的餐桌上,有一碗色相诱人的红烧江里排鱼。父亲也会在江边围个小鱼塘,等待潮水的起起落落。涨潮时,鱼儿鱼贯而入,当潮水退去,总有那么几条贪食的鱼儿会掉队。这些鱼,笃悠悠地成了我们的盘中餐。
后门江,每半月有一次潮汐。涨潮时,运输船从宁波码头启航,船上有带鱼黄鱼乌贼等海鲜,堆得厚厚的布匹,有棉布、卡其、涤纶、的确凉,还有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供销社橱窗里的东西,差不多都要从这里经过。每当后门江上,浩浩荡荡开过来十多只船,玩得兴头上的我们,总是驻足观望。只只船都满载着,这次船上有点啥?船是到镇上后才卸下货,这些物资供应给全镇的人,包括乡村。船经过后门江的当天,或次日早上,村里的广播员会在广播里重复播报:鱼到了,肉到了,凭购货证购买!于是,大家都一齐去代销店里排队,抢购这些难得的少量配额。半月或一个月吃一次,味道自然忘不了。待过些时候,后门江水退潮,这个船队顺着潮流,载着农产品,驾着潮汐的浪头,有时悄然无声,有时煕熙攘攘,在半夜,或在白天,又原路返回宁波去了。
剡江,这条东来西去的水路,如一条洁白的哈达,为故乡的人们带来了生活中的好运。剡江,也让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外面的世界。爷爷的弟弟,一位吃苦耐劳的挑脚夫,肩上一副生活的担子,从故乡挑到了宁波码头,后在宁波安家落户。隔壁的小屋太太,孤儿寡母也要供儿子读书,后在宁波一家纺织厂,从学徒工开始,做到了工程师。我的伯伯、叔叔,也是循着这条剡江的方向,打拚在外,成了《游子吟》中奶奶所担忧的人……
如今,后门山通了公路,后门江上架了水泥桥。青山苍翠,碧水悠悠。故乡,到处都有她依依的目光,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