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妩
周末经过鼓楼的丰水库遗址，在一家中式茶肆的外墙上，碧蓝的牵牛花正开得恣意动人。熏风篱落间，花叶袅袅而动。不时有过往的行人驻足，拿出手机定格这秋日的美好。
儿时，牵牛花分外常见。山坡田野，房前屋后，皆有其凌风盛开的身影。晨曦初破，牵牛花的青藤缠绕攀援，鸭掌般的绿叶上或疏或密地披着一层短短的茸毛，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宛如水晶纱。笑靥甜美的喇叭形花朵不声不响地在篱笆上、墙角下、石缝里绽放，用旋转的罗裙铺展开一片绚烂，周遭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即便是匍匐在路边沟壑，牵牛花也照样朵朵向阳，不知疲惫地望着蓝天的方向。
印象中，我的姑婆极爱牵牛花。她的小院古朴幽静，有长长的青石板小径和精心打理的花圃。从夏到秋，青灰色的拱门附近总是令我惊艳。那些瀑布般流泻而下的牵牛花，成了清风里的舞者，舞出了野逸的风致。“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篸。”杨万里笔下的牵牛花，便是这种吧。初开的花儿是深邃的蓝色，在阳光下轻盈翻飞，而凋谢时则渐变为梦幻的绛紫。关于牵牛花这个名字，民间流传着各个版本的故事。有人说牵牛花的名字来源于古代医书中的记载：有农夫因服用牵牛花的种子治好了困扰多年的疾病，出于感激，就带上自家的老黄牛去田间的牵牛花丛拜谢。“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名之。”也有人认为牵牛花的花期与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重逢的时间相同，而牛郎是天上的牵牛星下凡，才由此得名。
细数牵牛花的众多雅号，均有意趣。星光微露，牵牛花就已在鸡鸣声中安静绽放，“勤娘子”是对其由衷的赞美。牵牛花花期短暂，清晨怒放，日高则谢，将自己隐匿于密密匝匝的绿叶之间，“朝颜花”这个名字似乎充满了青春易逝的感慨。“喇叭花”这个俗称则俏皮欢快许多，想来花儿也有心事，想要告诉给秋风知晓，才会次第吹起清越的小喇叭。有一本园艺杂志详细介绍过牵牛花，认为其色彩最为绚丽的瞬间，是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所以英文里，牵牛花又被称作是“清晨之光”。
为了验证这个说法，我曾备好闹钟，早起去河岸边观察。结果还是没有追上牵牛花绽放的脚步。草尖上露珠仍在，心急的牵牛花却已经在枝头吹出了音符。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风里轻颤，似乎在揶揄我的迟到。我想起学生时代的国画课，老师讲解的第一种花卉就是牵牛花。依稀记得需要用花青色和曙红色来描绘花瓣，随后换小笔用藤黄色来点花心部分。国画里的牵牛花或纤美婉约，或淳朴素雅，但在大自然面前，一切作品仿佛都失了颜色。晓风吹拂，牵牛花蓬勃的朝气和灵动的风姿，有着惊鸿之美。无怪乎有诗人觉得牵牛花“辰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
牵牛花生性随和，不择水土，其种子也是其貌不扬。“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被称为“黑白二丑”的牵牛花种子，却孕育出了婀娜多姿的花朵。湛蓝如深海、绛紫如丝缎、鲜红如碧玺、纯白如云霞，即使是在野地荒坡，牵牛花也能花开成簇，用清香馥郁沃野。曾经看过一个乡间美食的纪录片，其中一集的主角就是牵牛花。在陕西省榆林市的山间，人们采集一种深红色的牵牛花，挤出汁液将生姜染红，制成“牵牛花染姜蜜饯”。
拾花入馔自古有之，牵牛花制作的雅食也被写进了诗词。宋代梅尧臣行至村边篱落之间，见到一女子携着斑竹篾筐，正细心采摘初开的牵牛花。梅尧臣上前询问，女子回答道：采花是为了制作一道蜜饯。取嫩姜以蜜腌制，将牵牛花捣碎后拌入，蜜姜就会被染成绯红色。“楚女雾露中，篱上摘牵牛。花蔓相连延，星宿光未收。采之一何早，日出颜色休。持置梅卤间，染姜奉盘羞。”这一首《篱上牵牛花》，引来后人无限遐想。只可惜，牵牛花染蜜姜的做法，古籍之中提及甚少。是否和现在的“红姜”做法类似，也已经无从考证了。
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在庭院种了百余株牵牛花，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曾提及：“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早起，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好处。”京剧要求身段稳健，姿态优美。其中一戳一站、一转一闪，一顾一盼皆有要求。梅兰芳先生在院中锻炼，常常观察牵牛花的形态变化。在他演出《贵妃醉酒》时，赏花用的“卧鱼”身段，便是从牵牛花身上汲取的灵感。
也许是获悉了生命的无常，也许是不忍心令种下它的人失望，牵牛花总在竭尽全力地绽放。郁达夫是懂牵牛花的，才会温柔地写下：“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牵牛花并不择住处，而是奉行随遇而安。攀爬至墙头也好，缠绕在竹篱也罢，即使不幸生在夹缝中，也能写下自己的生命诗行。秋暮露成霜，周围的叶落了、草枯了，倔强的牵牛花依旧在一片冷瑟中开得热烈。秋日的绚烂，仿佛被熔铸进那些漫卷的花瓣。
拍好照片，我走进了这个茶肆。日光斜斜，照在绿墙之上。有风徐来，牵牛花在绿绸般的叶间尽展芳华，令这个季节愈发醉人。汪曾祺先生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此刻，我坐在这满墙的牵牛花旁，闻到了柔和绵长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