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宸
一直以来,阐释、分析、解说《西游记》的作品多不胜数。近年来,笔者看了吴闲云的《煮酒探西游》,李天飞的《〈西游记〉可以这样读》,甚至还有著名的“半小时漫画团队”出版的《半小时漫画〈西游记〉》。不过印象中,评说《西游记》最佳的还是那些学术大师的专著。如萨孟武先生的《〈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林庚先生的《漫话〈西游记〉》,它们内容精深博大,文字却深入浅出,确为大家手笔。这本《妙解〈西游记〉》,是河北大学教授韩田鹿先生的近作。该书并不采用从《西游记》里择取出一些问题加以阐释的手法进行书写,而是完全按照原著的章回目录,即吴承恩本人安排的情节顺序,把每一个章回中读者可能存疑的点,进行解惑。此种写法可能看上去过于规整,甚至刻板,但它保证的是解说的全面性。且解说的内容,作者也可自如把控。若问题艰深,争论较多,那就解说得多一些;若问题简单,易于理解,那就言简意赅地阐述,主打一个“有话则多,无话则少”。
既然题为“妙解”,那么作者的解说到底“妙”在何处呢?首先,韩教授解说了不少读者们容易忽略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唐僧要骑白色的马匹去取经?是因为白马好看、白马帅么?这个理解就太过审美化了。唐僧取经,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对马的第一要求是脚力好。真正的玄奘大师是骑红马西行的。玄奘曾收过一个名叫石槃陀的胡人徒弟随行,在即将穿越沙漠前,这人萌生退意。临离开前,石槃陀给玄奘大师弄来了一匹看上去并不健硕的老红马,说是此马已穿越沙漠15次之多。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确是匹识途老马,关键时刻,帮玄奘大师在沙漠中找到了水源。但吴承恩之所以将唐僧坐骑写成白马,和佛教传入中国时“白马驮经”的典故有关,同时也反映出国人偏爱白马的心理。《三国演义》里刘、关、张桃园结义,“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成语中有丹书白马、白驹过隙等词。古诗句里更是充满“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将军驰白马,豪彦聘雄材”“白马翩翩春草细,郊原西去猎平原”的佳句。
其次,对一些西游中有争议的问题,作者没有避讳,反而特别地详析详解。其实这类问题,往往很难统一观点,韩教授倒也没有“彻底解决”的野心,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便于大家相互探讨,求同存异。《西游记》里最大的悬案,可能就是“真假美猴王”中,被打死的那只猴子到底是谁。很多读者揣度:死的是悟空,留下来的才是六耳猕猴。因悟空不服管教,故而如来李代桃僵,在中间换掉了悟空。韩教授认为:被打死的就是六耳猕猴,对于六耳猕猴,无需进行阴谋论的想象。套用现代科学里“人格分裂”的概念,“假悟空”是“真悟空”的另一个自我。当悟空内心处于极其矛盾的时候,便分化出来两个独立人格。这种文学创作手法在元代郑光祖的《倩女离魂》中就出现过。“真假美猴王”也是一样。何况如来看见两个悟空打架时,曾一语道破:“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禅宗里面有将“六耳”比喻为“妄心”的公案,也可为证。
《妙解〈西游记〉》里,不乏作者独到的见解。我们知道,唐僧是个文学人物,且是一些读者并不怎么待见的文学人物。他虽是取经团队的领导,但除了会用紧箍咒辖制孙悟空,根本没啥本事。离了徒弟保护,别说妖怪,寻常猛兽也能把他吓个半死。但韩教授以为,唐僧有着极高的道德水准。要评判一个人的道德水准,主要看他在不受任何监督的情况下会有怎样的选择。在遇到独角兕的那一难中,孙悟空化斋去了,余下的师徒几人面对纳锦背心,八戒说很冷,拿来就穿。唐僧斥责不告而取就是盗。沙僧也觉得冷,他犹豫了一会儿,当听到八戒说什么“等师兄来,脱了还他走”后,也禁不住穿了件御寒。唯有唐僧,肉体凡胎的他,抗寒能力大大低于两个徒弟,可即便如此,他仍约束住了自己,难能可贵。小说里称他是大德高僧,有一定道理。
该书中也有大量知识性的内容,如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区别。小说里,唐僧去西天取的是大乘佛教。观音菩萨说只有大乘佛教才能超度死去之人。还说,当时东土,没有大乘佛教。韩教授指出,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乘”在梵文里乃“承载”的意思。佛教于印度初兴时,强调自度,属小乘佛教。后来随着教内一些新思想、新教义产生,就有了普度众生的说法。小乘,好比是自己一个人乘坐了小舟;而大乘,是用更大的交通工具,运载众生从生死的此岸世界达到涅槃的彼岸世界,成就佛果。真实的历史上,早在东汉时期,大乘佛教就已由月氏国的三藏法师、支娄迦谶法师传过来了。《西游记》作为小说,情节上有杜撰和虚构,完全是允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个知识点,蛮有意思。一般我们总说,《西游记》里被打死的都是没背景的妖怪,但凡你“天上有人”,留下条小命完全可以。但是,草根妖怪黑熊精则是个例外。纵然他喜欢的是参禅听经,看中的是锦襕袈裟,可他无论如何都是个偷儿。为什么最后非但没受惩罚,还跟着观音做了守山的大神?从妖到神,他因祸得福了。这主要和中国上古文化中的熊崇拜心理有关。熊是中华民族祖先黄帝所在部落的姓氏——史载:“黄帝有熊氏”。也是传说中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朝所信仰的图腾。据说大禹在治水时,每遇难以疏通处,就会化身力大无穷之熊,用爪子去挖泥土和山石。而根据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竹简《容成氏》的记载,大禹为王后,制作了东、西、南、北、中五方旗子,“中正之旗”的标志就是熊,可见熊文化的突出地位。而上述种种,应该就是吴承恩主动为黑熊精安排好归宿的文化根源。
《西游记》这样的名著,小时候看,是这样一种理解:孙猴子真厉害啊!长大些后看,是另外一种理解:取经人百折不挠,我们想要成功,也得具备这种精神!而再成熟一些看,这部书分明是知识的宝库,艺术的万花筒,从里面可以见人性,见佛性,见世界,见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