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食瓜记

那天早上见先生拎回来个西瓜,我大惊:“这就到了吃西瓜的时候了?”生活在城市里,吃水果已经不必在乎时令,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水果,随心所欲。但对我而言,吃瓜还是吃应季的好。当时,正是江南一带“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的时节。我想,用不了多久,在我的故乡湖北荆州,就该是瓜果满田园的景象了。于是,儿时吃瓜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

立夏后,樱桃红透,桑葚玫紫,榴花照眼明,枇杷半坡黄。朱自清在《春》一文中描绘的“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已然成真。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菜园,不仅种些时令蔬菜,也有诸如西红柿、菜瓜、白瓜、梨瓜之类的瓜果。这方菜园,于大人们来说,不过是稀疏平常的一块自留地,不必花费很多时间去精耕细作,因为大部分的精力要留给种植水稻、麦子、棉花、玉米之类用于养家糊口维持生计的田地。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这菜园子就是我们的“水果超市”,是解馋的天堂。

盼啊盼,从百草回芽万物生发的初春,到草木葳蕤百果结子的盛夏,仿佛经历了好几个世纪,眼巴巴地瞅着菜园子的一切动静,渴望一夜之间藤蔓上就长出一个瓜来。终于,在立夏后的某一天,我猛然发现一棵瓜秧上结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果实,娇嫩得很,满身倒刺一样的白色绒毛,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刺痒中竟有一丝隐痛,吓得我再也不敢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一重大发现,让我兴奋了好几天,每日放学,都要和邻居伙伴一起去菜园子“巡逻”,看看那瓜还在不在。太阳大了,我担心这瓜被晒伤,恨不得给它打把伞遮阴;下暴雨了,我又忧虑这瓜被雨水浸泡,恨不得给它穿件衣裳御寒。总之,我恨不得自己变成这个瓜,替它快快长大,然后一口吃进肚子里解馋。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天气越来越热,温度急剧升高,对吃瓜的那份盼望与日俱增。终于,当隔壁大婶“摘尽枇杷一树金”的时候,我家菜园的瓜们总算“瓜熟蒂落”。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夺门而出,可当我打开菜园竹篱笆门的时候,望而却步了——眼前的菜园子杂草疯长,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菜哪里是草。不是父母懒惰疏于管理,实在是“双抢”时节要到了,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的,顾不上菜园子的这点子东西。怎么办呢?万一有蛇可如何是好?我思考片刻,灵机一动,叫来隔壁的伙伴婷婷和我一起。我们一人手持一根竹棍,先用它在前方探路,不断击打杂草,所谓“打草惊蛇”,这样就算有蛇也会被我们吓跑了。棍子的第二个用处,是拨开杂草,寻找瓜们。“这里有一个!”婷婷眼尖,一眼发现藏匿于草丛里的一个白瓜。我弯腰一看,这瓜熟得正好,浑身雪白,白色绒毛已经消失,连挨着瓜秧的瓜屁股尖儿都是白的,好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让人看了就想去触摸、亲近。我忍不住凑上去一闻——一股清甜的香气直入肺腑,顿时感觉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呼吸,好似争着抢着要吸进这甘甜。我动作娴熟地将瓜拿起一拧,“咔嚓”一声,瓜藤就断了,白瓜顺势躺倒在我怀里。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拿着竹棍,在小小的菜园里搜寻了好几个瓜,直到沉甸甸的竹篮子已经抬不动才回家。

接下来,就是盼望已久的吃瓜时刻。古人的经验:好瓜摘下来后,要“投诸清流”,让瓜在清澈的溪水中“一浮一藏”,使得清凉遍侵瓜皮。我家不临溪水,于是就用井水浸瓜。烈日当头,蝉鸣啾啾,我们蹲在大瓷盆旁,看白瓜在水里翻滚沉浮,想象着这清冽的井水一点一滴透过瓜皮渗透到瓜瓤里,那叫一个甜丝丝!等不了多久,用手摸摸,感觉瓜皮凉透,就将瓜捞起放到桌上。拿刀小心翼翼切开,随着脆生生的“咔嚓”一声,一开两半,淡黄色的瓜瓤裸露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泻千里的瓜香,在夏日沉闷的空气里,这香味足以把人迷晕。迫不及待的,一人拿起一块,送入嘴中,连瓜籽一齐吞下。熟透的白瓜,肉质绵糯,清甜解暑,一块又一块,我们大快朵颐,享受着“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的快乐!除了白瓜,梨瓜也是必不可少的美味。“梨瓜”,实际上跟梨并没有什么关系,它是甜瓜的优良变种。不同于白瓜,梨瓜的瓜皮和瓜瓤微微透着清亮怡人的翡翠绿,只是看一眼,就让人暑气消下去一大半,实在是酷暑时节的消夏珍品。

每年盛夏,菜园子的篱笆门都被我弄坏好几次,只为一趟又一趟去“找瓜”。想象一下,在时有热浪滚滚来、偶闻雷鸣山前雨的傍晚,一幅“对坐夏风啜瓜瓤”“坐卧竹席摇竹扇”的画面,是何等美妙。

除了白瓜和梨瓜,还有一种瓜,是大人们最爱的,我们当地方言叫做“烧瓜”,学名菜瓜。这种瓜个头大,呆头呆脑的,呈椭圆形,表皮布满深浅不一的绿色条纹,像极了椭圆的西瓜。虽然长得像西瓜,可只是“徒有其表”,口感和西瓜相差甚远,倒是应了它的学名——菜瓜,一般被用来做成一盘菜食用。做法很简单: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放入搪瓷碗里,加入白砂糖拌匀即可。既需要放糖,可见烧瓜口感并不甜,连孩子们都嫌弃直接食用。我曾偷偷在地里吃过一个烧瓜,汁水极多,瓜瓤极脆,然而味道略带一丝苦涩,和清甜的白瓜梨瓜比起来,实在算不上可口。于是不禁佩服起中国农人的智慧,不仅会“因地制宜”地种地,连吃瓜都懂得“因瓜制宜”:好吃的瓜就直接食用,口感差一些的瓜就做成菜食用,妙哉!在乡下,凉拌烧瓜是夏日餐桌的必备菜品,一碗清粥,一碟小菜,在热气灼灼的酷暑,给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庄稼人,带来丝丝清凉。

成年后,也吃过不少瓜。夏日酷暑,一个个浑圆的西瓜被买回来,放在冰箱里冷藏。说来也怪,这冰箱冰的瓜,口感到底比不上用井水沁过的瓜,仿佛那瓜瓤瓜籽都被冻呆了,凉是冰凉,但那清新鲜活的水汽也被破坏了,少了一份天然纯粹和原汁原味。在冷气十足的空调房里,吃着从冰箱取出来的冰镇西瓜,这是小时候做梦也未曾有过的画面,然而,当梦想成真,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依然怀念小时候那瓜的味道。

偶尔去菜场买菜,卖瓜的老板总会塞给我几个瓜,说:“包甜!”或许是盛情难却,又或许是想“赌一把”,看是否能买到故乡的那种瓜,我只好抱回去两只。博弈似的慢慢切开,然后逐渐失望,这瓜瓤的颜色分明不对,闻一闻,味道也不对,顿时连吃的欲望都没有了。每当这个时候,先生就一脸委屈,因为这些“试验品”瓜都归他所有,我连一口都不想尝。

后来,我也去过专门的水果批发市场,向水果摊主描述我记忆中的瓜:“就是那种啊,表皮淡绿的,瓜瓤也是绿的,肉质很糯的那种叫梨瓜的!”“哦,你说的这种,玉菇嘛!我保证,就是这个,错不了!来一箱?”好家伙,碍于情面又抱回去一箱瓜,先生彻底傻了眼。我怀揣着最后一丝信心,拎出一个瓜,洗净,去皮,切开——咦,瓜瓤果真是绿色的,香气也十足,咬上一口,甜甜糯糯,宛如一口冰激凌。细细品尝,不对不对,依然有些不对劲,不是小时候的瓜味,还是缺少了一些东西,可到底是缺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随着科学种植技术的进步,如今各种杂交瓜品层出不穷,什么西州蜜瓜、玲珑蜜瓜、脆宝甜瓜、羊角蜜等等,名字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可惜,尝遍所有这些瓜,都不及儿时记忆中故乡的瓜好吃。

2024-09-08 □田野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73929.html 1 3 食瓜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