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鸿杰
我的童年,苹果并不多见。偶尔有客人带来苹果,母亲总是会郑重地接过来,口中连连道谢。等到客人走后,母亲会拿出一个苹果,分给我和姐姐。
分苹果有好几种切法。大多数的人顺着叶柄切,母亲却总是横过来切,这样一切开,我就会看到几颗黑黑的籽,躲在两个小小的五角星里面。
苹果能储藏很久,在夏夜乘凉的躺椅上,在冬天飘雪的木窗前,我都吃到过。当然,最好吃的肯定是在秋天。当你手中握着半个苹果,那感觉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在咔嚓咔嚓的声音里,苹果的汁水四处飞溅,香气浓烈。
有一年秋天,好像是刚开学,宁波城里的姑婆来做客,又送来了一袋苹果。当时姐姐去乡里上学了,母亲没有分给我,而是拿进了她的房间,“这些苹果还不熟呢,先放几天”。
可是没几天,我就忍不住了,趁着母亲还没收工,决定去偷偷尝一个。大不了挨顿打呗。就像我的表弟,偷吃了豆酥糖,就像我的堂哥,偷吃了麦乳精,他们都挨打了,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疼,还眉开眼笑的。
母亲房间的钥匙藏在门楣上,这个我知道。可是苹果会藏在哪里呢?我看了床底下,那里没有。看了床头柜,那里也没有。后来,我看到了那个高大的五斗橱。
五斗橱,当然有五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的东西,我是熟悉的,那都是种蘑菇的资料。除了很多的书,还有很多的收据和发票。还有一叠黄色的小本子,是母亲去上农技培训班的时候,用来做笔记的。本子里夹着母亲的一张照片,梳着麻花辫。母亲原来有长发的,种蘑菇的时候,为了采摘方便,把头发剪短了。
第二个抽屉里,我看到了很多的毛线。那一年的春节,母亲带着我去宁波,在第二百货公司的门口,遇到一群人在推销开司米线衫,据说是机器织出来的,五颜六色,好看极了。母亲就给我和姐姐各买了一件。可是没穿多久,领口就松松垮垮的,母亲很生气,说还是得自己织毛衣。后来,就买回了这些毛线。
我还看到了半个自行车的座椅套,也是用毛线织的。家里的永久牌自行车旧了,座椅上的弹簧都要蹦出来了,母亲就想给父亲织一个座椅套,“等到天冷了,保保暖也好”。
天还没有冷,我的冬衣还在第三个抽屉里躺着。我看到了那件滑雪衫,是我过年时的新衣服。当时我忙着放烟花,没注意袖子上烫了一个洞,等到发现后,伤心得不得了。后来母亲从滑雪衫的帽子里剪了一小块,缝在了破洞上,才让我破涕为笑。帽子里面呢,另外缝了一块差不多颜色的布,反正那里平时也看不见。
咦,这会不会是苹果呢?第四个抽屉里发现一个大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双半高帮的雨鞋,崭新的,发着黝黑的光。看了一下鞋底,34码,这是我的尺码啊!我的心一阵狂跳。之前我的雨鞋,都是姐姐穿剩的,补了好几次,很容易脱胶。这下可好,等到下雨天,母亲一定会把新鞋给我。到时候,明堂里的水,就能随便去蹚喽。
苹果藏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每一个都用薄薄的纸包裹着。打开一看,青绿色的表皮上有一层白白的粉末,摸上去滑滑的。这些小家伙,实在是太诱人了。我闻着那股香气,感觉自己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这么多苹果,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吧?那天,我犹豫了半天,挑了一个最小的苹果,吞进了肚子里。我记得那个苹果上带着褐色的斑点,味道特别甜。
后面的日子,我都是提心吊胆的。我随时做好准备,等着被母亲发现,然后打我一顿,戒掉我那个贪吃的念头。没想到,直到我偷吃完了整袋苹果,母亲都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那些苹果,好像在母亲的记忆里消失了。
但是,我的记忆却始终真切。每当我切开一个苹果,看到熟悉的五角星,看到那些黑黑的苹果籽,我会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那个下午,窗外阳光热烈,枝头蝉鸣不歇,那些苹果上的斑点,明明灭灭,它们像雨滴,像星辰,也像母亲鼻翼上的痣。它们是这个世界最生动的部分,值得我双手合十,满怀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