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志
由于到龄退休,几个月前,我和老伴从西北回到北仑柴桥街道这边安居。
入住后的第二天清晨,正在入睡的我,被一阵紧似一阵、似鼓非鼓、错落有致的节奏声所吵醒,睡眼朦胧中,这声音温暖而亲切,犹如田野瓜地里飘来的馨香,由远及近,连刚刚照射进室内的一缕阳光都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此时,我有些茫然,简直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于是,便急忙起床开窗循望,只见高高住宅楼的旁边有一条川流不息的芦河,河塘边隐隐约约有七八个大姑娘小媳妇儿正在石板上用棒槌捶洗衣服,这阵阵的棒槌声就是从这绿树环绕、河水清澈之边传来的。驻足观望,思绪万千的我,忽然遥想起了儿时那曾经悠扬久远的“棒槌声声浣衣忙”……
故乡就在江南。儿时的记忆中,每天清晨,村边那条不大的小河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妇和婶婶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挽着一篮篮、一桶桶浸满汗水和泥浆的衣服,陆陆续续聚拢到这里来清洗。一块块麻石青石都是就地取材,它们安卧或延伸在池塘两边,大家各就各位,一边洗衣一边家长里短、说说笑笑,河塘边洗衣就是勤劳的她们难得的聚会。此时的流水声、洗涮声、棒槌声、说笑声,声声入耳,也是每天清晨最优美、最动人的旋律。但热闹归热闹,很快她们就专心致志地开始清洗起来:将脏衣被在河水里前后来回摆动,一遍又一遍地漂着,然后拿起来放在青石板上,用左手将其对折一下打上肥皂,不停地用板刷在石板上揉搓洗刷,右手又拿起棒槌使劲地捶着,姿势娴熟。“啪啪啪”,一阵捶击声刚过,便将衣服很快地转过去,继续搓和捶打,直到衣服的周边溢出一股股白色的污水和肥皂水,衣被经棒槌反复捶打后抖一抖,再放在流水下漂洗拧干。如此反复,一桶衣被至少半个小时以上才能清洗完毕。
棒槌一尺多长,捶打起来也是一项技术活,如纱布、绸缎布料则需要轻轻地捶打。那时家庭困难,也有买不起肥皂的,有的就用皂角。将皂角放在衣被中裹起来,用棒槌砸出白沬,再双手在V形搓板上揉搓,再拿到池塘边洗。那时,我家房后有两棵大皂角树,母亲就让乡亲们摘下来用于洗衣被。“棒槌声声浣衣忙”的这一古老习俗,早已成了故乡一道熟悉的风景线,此起彼伏,前呼后应,唤醒了河边水田里的青蛙和树枝头的小鸟,而池塘边节奏分明的棒槌声,犹如天籁之音,让人愉悦。
那时我家祖孙三代共有十几口人,几乎每天都要清洗衣被,在那个没有洗衣机、也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洗衣只有沿袭从古到今的河塘边“棒槌声声浣衣忙”了,而这一重担就落在辛劳的母亲身上。记得每天天刚麻麻亮,母亲就把家人换洗下来的衣服先用水浸泡,然后用桶提到了村边的小河旁。乡村洗衣人家居多,如果去晚了,较好的位置常常被人占据,或者就没有洗衣的地方了。此时的母亲要么排队等着,要么大家挤一挤后加入行列。
小时候,孩童玩耍的地方少,起床后看不到母亲的我,便跑到池塘边戏水,远远地就听见“啪啪啪”的棒槌声,一声接着一声,力道足,又透着干脆。这声音是多么的熟悉啊,倾听了很多年的我,不用猜定是母亲,我在旁一边戏水,一边等着母亲回家。待衣被清洗完后,母亲早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便上去不停地轻轻敲打母亲的后背和腰部,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帮母亲将装衣被的桶提回家。
衣被拿回家后,母亲还要浆洗一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布料粗又硬,衣被容易脏,通过浆洗会让布料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这样的衣被既耐脏又暖和。浆洗是很有讲究的,基本上都用米汤,那时家家早上都煮稀饭,煮时多加一些水,待稀饭熟时将米汤舀出晾凉后倒进盛有衣被的大盆里,反复揉搓,让米汤均匀沾上衣被。浆好的衣被晒干后,又开始捶打衣被,这又是一道很费力的活。那时,我不解地问母亲,为啥衣被要浆,还要捶呢?但当我穿着笔挺的衣服,睡在既保暖又清香松软的被窝里时,才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辛劳。
阵阵棒槌声伴我度过了童年,送走了少年。长大成人后,我离开美丽的江南到了很远的西北工作,因那里少雨缺水,河塘少之又少,再加上后来都通上了自来水,不少富裕起来的乡村人家也买了洗衣机,洗衣服不再是一件劳神费力的事情,就很少听到这美妙的声音了。可想不到就在回来的第二天清晨,我又听到了这熟悉的棒槌声。水的清澈又回来了,棒槌声也回来了。
这不,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来了妻子,从小在西北长大的妻子第一次见到“棒槌声声浣衣忙”的场景,顿感在这清晨的小河边清洗衣被是那样的浪漫和悠闲,正巧我们也有几件待洗的衣服,妻子立即拿到小河边,并借了塘边一位大姐的棒槌,体验了一下“棒槌声声浣衣忙”。“杨柳低垂澈锦溪,时闻黄鸟岸边啼。流湍莫怪浣衣女,临埠偷斜照云霓。”“江南二月尚春寒,画映邻家浣女端,冷暖有知言水鸭,谁怜池岸捣衣难。”“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一连串的诗句在我的耳畔响起,眼前“啪啪啪”的棒槌声柔韧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