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三江月

老底子“双抢”

□陈建苗

儿时的家乡种植双季稻——早稻和晚稻。盛夏季节,为了不误农事,生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抢收金黄色的早稻谷,抢种绿油油的晚稻秧,所以当年的夏收夏种,称“双夏”或者叫“双抢”。

凌晨四点左右,当生产队长的父亲,走出家门吹着哨子催社员们起来拔早秧的时候,母亲在家里烧好早饭,轻声地唤醒我。我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起来了,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清水到面盆里,匆匆洗了一把脸,而后一手拎着木头做的“T”字型拔秧凳,一手捏着一把稻草芯(去壳的稻秆)跟着父母走出家门。天上还挂着星星,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姚剧对唱——《安全用电要记牢》,社员们陆陆续续赤着脚走向渠道边上的秧田。

秧田里散满了拔早秧的人,大家顾不得满天飞的蠓虫,每人拿一把扎秧的稻草芯,先用水浸润,再捞出放在密密匝匝的秧苗上,或者放在秧田沟里浸着。人们坐着秧凳弯着腰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地从秧田里拔起来,凑成一大束。年轻媳妇和姑娘熟练地左右开弓,两手麻利地各拔一把,合放在秧沟的水深处“哐当哐当”来回摇晃几下,把秧苗根部的泥巴洗去,再从面前抽出一两根扎秧的稻草芯,束住秧苗打个活结。一会儿,田里站立着的翠绿秧把越来越多。

就在我埋头拨秧时,突然感到左小腿钻心彻骨般地刺痛,我惊恐地站起来倒退一步,感觉被“田蛅”蛰咬了。果然发现脚下的秧田里有一条长得像蛆一样白色的虫子在水里扭动。我赶紧爬上渠道,洗净两腿察看蛰咬部位:伤口有个小洞,慢慢肿起来,又痒又疼。“田蛅”是俗称,书上称“水蛆”,仔细观察,它的头部长着一把钳子,生活在水田和水沟里,被蜇咬过的人,都会谈“蛅”色变。

该回家吃早饭了,饥肠辘辘的人们从秧田里走上来,吸附在腿肚上的几条蚂蟥吃得滚圆,不饱的继续吮吸着血,饱了就会自己滚落下来,找也找不到。大家对身上的蚂蟥已经习以为常了,随手就将不肯松开的蚂蟥从腿上用力拽下来。

太阳升高了。天空飘着大朵的白云,河边柳树上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烈日下的田畈暑气蒸腾。

我头戴草帽赤脚站在泥泞的稻田里,眼前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中低头摇曳。一群麻雀飞上飞下,早已尝了新米。几只蜻蜓时儿低空飞行,时儿立在稻穗上面。有一只深红色的蜻蜓尤其引人注目,一直在我的前面飞来飞去,似乎在陪伴和引导着我躬身向前。我右手握着锯镰,左手握着稻棵,从右往左割一行(一行七棵)就把稻束把往后放一堆,割一行,放一堆,这样一口气往前割了一大段。红蜻蜓仍在前面飞舞,我转身看看将打稻机甩到后面去了,才直起腰歇一会。旁边的小伙伴,年龄比我小一点,力气小,割稻慢,被后面的打稻机一直紧紧“咬”着,我们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赶紧凑过去帮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上午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草帽下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到眼里,一阵刺辣;衣裤被汗水湿透了,又热又累,只渴望着在树荫底下枕着稻草躺一会。

一个生产队,一般有两三台电动打稻机,四五个男女社员各配一台。社员们弯着腰从泥田里捧起一把把稻束,深一脚浅一脚,来回穿插在打稻机前,面向电动打稻机,让高速运转的滚筒脱下谷粒。打稻机发出的声音,响彻在整个田畈。这时须小心用力握住稻束,否则有拖进去的危险。一捧稻束脱干净了,才将稻草扔到一边。一位男社员见稻桶里的谷粒渐渐满起来了,让打稻的社员暂时停一会,自己弯腰用双手把带有细碎稻草的谷粒挖进畚斗,倒入箩筐挑到田塍里。等候在那里的壮劳力,接力挑到生产队的晒场。趁畚谷粒的间隙,打稻的社员也不会闲着,自觉地在两侧扎稻草。

一块田里的稻谷收割完了,队长说休息一会儿。这时,割稻和打稻的大人小孩满身泥巴却顾不上喝水,扑通一下跳进水渠里,享受片刻的清凉,换来短暂的惬意。继而发现胳膊和胸前已经留下了一条条被禾叶划开的红痕,汗水流过,刺辣辣地疼。

我经常见父亲挑谷箩担。他手持扁担站在田塍上,顺势一弯腰,把扁担往肩上一扛,两腿猛一使劲:“一、二、三,起!”挑起两大箩筐湿漉漉的的稻谷,大概有两百来斤。重担挑在肩上,脖子上的青筋也凸现出来了。扁担跟着父亲的脚步,一上一下晃悠着,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奔向生产队的晒场,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足印。

早稻从田里收割脱粒后,男社员装满箩筐挑到晒场倒在竹簟上,女社员用耥耙把谷子均匀摊开晾晒。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孕妇也在辛勤劳作。过一两个小时,人们分别拎起竹簟的四只角,把谷子归拢中央成堆,然后再把谷子摊平,再翻晒一遍。如此反复地循环着,直到稻谷晒干为止。

晒谷最大的担忧是下雷阵雨。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刚刚还是骄阳似火,转眼就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这时,生产队长大喊一声:“要下雨了,快点去收谷子。”正在午休或在田里劳动的社员们闻声赶紧往晒场跑,孩子们也争先恐后跑拢来帮忙。夏天的阵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很快天又放晴了,地很快也干了。大家又把刚才收拢的谷子摊开。这时,总觉得这雨是来捣乱的。

插秧一般安排在午休以后,以妇女为主。男劳力主要是耕田、修田和挑秧担。有一天,公社书记来我们生产队劳动,他在田头先和父亲打了声招呼,简单聊了聊“双抢”进度,就卷起裤腿直接走到水田里和妇女们一起插秧了。

插秧时,有“种田绳”分隔。人们在田横头一字排开,每人横向种七棵。这相当于田径场上的跑道,一旦弯腰开插,大家就暗暗较劲——看谁插得快。一旦落后,怕被左右两侧的人“关进”。一来后面的秧苗被旁边的拿走了,二来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尤其是刚嫁过来的新媳妇,生产队里男女老少都关注着干农活的水平,一般的农活可以混,但种田快慢是最直接的检验标准,慢的话要被人瞧不起的。站在田塍上打秧的男人,把秧苗瞄准插秧的身后摔过去,尤其是喜欢给新媳妇打秧,溅得她一身泥水,会引来哈哈大笑。打秧的男人看到公社书记来插秧,颤抖的手把秧苗扔过去,手偏了,把一束秧苗扔到了公社书记的背上,即刻留下了一个印记。打秧的男人感到尴尬,公社书记直起腰扭过头跟他说:“你送了我一朵大红花。”瞬间,大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插秧的人们,头顶烈日,脚踩滚烫的水田,个个汗流浃背。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让人感到疲惫不堪,但大家依然咬牙坚持,因为大家深知,晚稻一定要在立秋前插下去,这关系到下半年的收成。

“双抢”是我在人生之初一段很重要的经历,它早已是一种融入血液和骨子里的记忆。“双抢”不仅仅是一项农事活动,更是展现了农民吃苦耐劳、团结协作的精神品质。“双抢”虽然艰辛和苦涩,但使我在人生旅途上学会了隐忍、无畏和坚强!

2024-08-26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71413.html 1 3 老底子“双抢”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