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的三余时光

□吴妩

小时候,外婆给我煮过一种热汤面:面条细柔素白,中间卧着一个甜软的水潽蛋。吃一口,满嘴都是香浓的红糖味道。我常坐在厨房的竹椅上,观察锅里冒出的雪白泡沫。这时候,外婆会麻利地把面条捞起,过一遍凉白开,紧接着放进不锈钢漏勺里。外婆说这一步叫“拔汤”,至关重要。待另一锅水沸腾后,外婆便倒入红糖和处理好的长面,稍煮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盛进汤碗中。此时的我,早已筷子在手,“呼呼”吹着氤氲的热气。有一年夏天,隔壁赵阿姨生了宝宝,给左邻右舍送来了长面。我这才知道,产妇坐月子有吃红糖长面的风俗。或许是小孩子的别扭劲作祟,我开始对这种温补的红糖长面避而远之,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大人的吃食。外婆无奈,只能任由红糖长面退出早餐名单。恰逢后园的丝瓜大丰收,鸡蛋番茄丝瓜汤面就成了我们餐桌的“常驻嘉宾”。依旧记得出锅的时候,丝瓜的绿、蛋丝的黄、番茄的红、面条的白,缤纷的色彩令人食指大动。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热乎乎的汤面下肚,额角立刻沁满汗珠,感觉四肢百骸都通畅了。

我对面条的钟爱,似乎由此开始。酸汤面、油泼面、热干面、肉酱面、葱油面……都逐一打卡。周末时间充裕,我就在厨房捣鼓各种面条的浇头。清楚记得台风“菲特”来袭那年,家人不在身边。原本计划去三江采购,走下楼发现水位已达膝盖以上,“一片汪洋”里还有不知道何处漂来的拖鞋,无奈折返。那几日的三餐,除了饼干,就是各种浇头的汤面。煎豆腐酸菜面、鸡毛菜鱼丸面、番茄虾干面、蘑菇火腿肠面,奇奇怪怪的搭配,灵感源自于冰箱的各种存货。此后的十余年,每次气象台发布台风预警,我都会提前跑超市采购,而各种面条始终是我的必备物资。

这几天跟着短视频学了一种简单的凉面做法:面条煮熟,放进冰水里过一遍,随后倒入提前熬制的葱油拌一拌,再切点爽脆蔬菜丝即可。蔬菜可选黄瓜丝、西葫芦丝、莴笋丝、茭白丝和胡萝卜丝,丰俭由人。想吃辣的时候,就加点蒜蓉辣酱。劲道的手工麦面,随蔬菜丝滑进嘴里,瞬间暑热不再。终于明白杜甫在辗转流离之际,还会提笔写下那一首《槐叶冷淘》:“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热,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古人的凉面和如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碧莹莹的面条浇上熟油,在井水里湃冷,必然清爽利口。而槐叶入馔,更是点睛之笔。槐树叶性凉,捣汁和面败火生津,无怪乎会风靡一时。据记载,冷淘的流行一直延续到宋代,并且不再局限于用槐叶制作,银丝冷淘、莲汁冷淘、甘菊冷淘纷纷登场。苏东坡曾与好友同食冷淘,并写下: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枇杷初熟时节,碧绿的冷淘面浮在碗中,点点绯红的鱼片躺在冰盘。如此风雅,谁能想到彼时东坡先生已经年近六旬了呢?几年前在桐庐,我吃过一种黄豆辣酱拌的“冷淘”,香辣酸甜,颇为开胃,不知和古代冷淘是否有渊源。

若说槐叶冷淘是诗书中走出的美食雅馔,在溽暑带来清凉。那么苏州的面条,则是烟火里难忘的滋味,因着“时令”和“手工”四个字令人趋之若鹜。前几年,“秃黄油”在线上线下热销,我也跟风买了两罐用来拌面,不曾想味道令人大失所望。直到后来的苏州之行,在拙政园附近的面馆吃到了配着姜丝与青菜的秃黄油面,才觉得此面实至名归。面条油光透亮,浇头蟹香浓郁,兼有茉莉香茗解腻,堪称不可多得的时令滋味了。后来重游苏州,正好在山塘街附近和好友碰头。终于赶上了正当季的三虾面。薄荷绿的金边大碗里,粉嫩淡雅的三虾浇头格外诱人。拌到柔韧滑爽的苏式细面里,只一口,鲜味引擎便被瞬间开启。河虾体型小巧,需要手工将虾籽、虾脑、虾仁这三部分依次拆解,花费功夫可见一斑。“尝过三虾面,方之夏之鲜。”果然此言非虚。

面条是最普世的食物,光是我生活的这座小城,各种面馆就遍地开花,多如繁星。清晨,被一碗青菜海鲜面悠悠唤醒;午间,沉迷于鳗鲞姜蛋面的特殊滋味;而深夜,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阳春面,就足以温暖你我。悠长岁月里的每一碗面条,都被记忆反复温热着,藏起绵长抚慰和万千滋味。

2024-08-14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69298.html 1 3 一碗面的三余时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