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庐主
黄泥伯是父亲的好朋友,因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是撑黄泥船的,所以我们就都叫他黄泥伯。
黄泥伯住在沿山镇马岙大队,这是个靠山的小村子。大队里除了出产些水稻、杨梅、毛竹和硬柴火,就别无他物了。因为队里没有什么人脉资源,再加上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所以办不成社队厂,这大伙儿的日脚就都过得紧巴巴的。
后来,三河镇在东门外办了家煤球厂,做煤球要用山里的黄泥。恰巧马岙大队有个社员与煤球厂的厂长是远房亲戚,于是,大队领导便让这个社员同厂长拉上关系。从此,马岙大队就与煤球厂有了业务上的往来。大队每周都会运一船黄泥来煤球厂,队里的壮劳力轮流撑船,黄泥伯便是其中的一个撑船人。
说起黄泥伯能与父亲做朋友,实际上全靠了母亲的热情好客。其实,也不是全靠了母亲的热情好客,而是靠了冥冥中的那份缘份。
据说,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黄泥伯来送黄泥,煤球厂的河埠头结了冰,船靠不拢。黄泥伯便拿了竹篙去砸河里的冰,哪知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到了冰河里。等黄泥伯好不容易将船靠了岸,人早已冻得讲不出闲话来了。于是,黄泥伯就去敲沿埠头人家的门,想借件干净衣裳。谁知那几户沿埠头的人家都关门落锁了,无人在家。最后,黄泥伯就寻到了我家里。
那天,母亲上完夜班在家休息,只见立在门口的黄泥伯浑身湿淋淋的,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哆嗦得连闲话都讲不灵清了。母亲就给了他一套父亲的旧衣裳,后来,又煮了一碗黄糖姜茶,让我端到船里让黄泥伯喝了祛寒。
黄泥伯多年后每每同我讲起这件往事,就会感慨万千地说,侬姆妈真是个好人,良心真好,救了我一命。
过了一个礼拜,黄泥伯来还衣服时,还捎了一篮上好的冬笋来,父母亲就顺便留黄泥伯吃了顿中饭。这样一来二往,父亲就与黄泥伯成了朋友。
每年到了杨梅满山红的时节,黄泥伯就会用毛竹扁担挑了两花篮自家种的紫黑紫黑的荸荠种杨梅,走四十里路送来给我们尝鲜。而放在杨梅篮最上面的,往往是专门为我们小孩子准备的连果带叶的杨梅枝。那碧绿的杨梅叶子衬着或两颗或三颗“双胞胎”、“三胞胎”的紫黑大杨梅,交关好看。我们往往舍不得吃,就拿盐水瓶装了水来养,放在窗台上,可以养好几天。
黄泥伯个子长得高,人又瘦,远远看过去就像根细细长长的电线廊柱。理个板刷头,脸色总有点蜡黄,嘴巴里缺了颗门牙,讲起话来就会丝丝地漏气。一双不大的眼睛老是眯缝着,好像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
我们喜欢黄泥伯,除了他会给我们送杨梅来吃,还因为黄泥伯会讲历史故事,尤其会讲隋唐演义,能把个瓦岗寨、程咬金、秦叔宝讲得活灵活现。那有些漏气的声音讲起故事来,听着特别有味道。
记得有年放寒假去黄泥伯家做客,黄泥伯很高兴,特意跑到沿山镇里割了半斤牛百叶,包了一斤牛杂碎。夜饭后趁着酒意,又给我们讲起了隋唐好汉。当讲到秦琼卖马时,黄泥伯突然间感慨万分:“秦琼卖马,子胥吹箫,奈何呀奈何?”那眯缝着的小眼睛里,似有点亮光在闪动。
夜里,婶孃特意在我困觉的眠床上加了层厚厚的日里刚晒过的稻草,整个人躺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很温暖,满鼻子都是阳光的味道。
黄泥伯是个酒豆腐,交关欢喜吃老酒。父亲每次去看他,总会捎上三五斤散装的番薯烧,用一个小塑料桶装着。黄泥伯与父亲畅饮一番后,那些剩下的番薯烧,黄泥伯就会掺了井水来吃,说这样可以多吃几顿。
父亲说黄泥伯实在是太喜欢吃老酒了,年轻时有一次实在没酒吃了,就去大队赤脚医生的屋里,偷偷倒了点酒精,拿回家掺了水吃,差点没闹出人命来。
联产承包的第一年,水稻的产量出奇地高,黄泥伯就生平第一次请了酿酒师傅酿了一大缸米酒。
据说,酒出缸那天,黄泥伯就独自一人坐在酒缸边,拿着个搪瓷杯,一杯一杯地舀酒吃,一直吃到了天蒙蒙亮。婶孃起床时,只见黄泥伯已靠着酒缸睡着了,脸上泪迹斑斑。
黄泥伯最荣耀也最伤心的,是他曾当过几年民办老师。
那年,大队里办戴帽初中,找不到老师。大队领导思来想去,最后找到了黄泥伯。
黄泥伯除了父亲的成分高点之外,别的啥都没得说,论学历在队里算个知识分子,论为人大家也都认可。于是,黄泥伯只换了一身行头,就成了学堂里的语文老师。
黄泥伯每日备课、上课、批作业,干劲十足,总想着捏上了粉笔头,就有了转正的机会,人活着也有了个盼头。所以,尽管黄泥伯不会讲普通话,但还是把课上得有模有样,学生的成绩也不错,有一次公社负责教育的干部还表扬了黄泥伯。
但是,黄泥伯总共只教了三年书,还没等来转正的消息,就被清退回家了。清退的理由是教学不合格(估计不会讲普通话是一个因素吧)。
黄泥伯常被村里人念叨的,是他反对拆戏台的事体。尽管戏台最后还是被拆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当初黄泥伯的反对是有眼光的。
马岙大队的王家祠堂里有个旧戏台,是清代太公那辈留下来的。戏台坐南朝北,单檐歇山顶,雕梁画栋,交关精致。尤其是那个榫卯拼接的藻井,精妙无比。人只要站在台上一讲话,台下的人听起来,声若洪钟。
这个戏台的传声效果之所以会这样好,用黄泥伯的话来讲是天地和谐的缘故。所谓“天”,就是头顶的藻井;所谓“地”,就是台底下埋着的四口大水缸。天地交融,都起着扩音的作用。
沧海桑田,风雨飘摇,这个戏台捱到黄泥伯这一代,早已是风烛残年,没有了往昔的风采。
一日,有个收旧货的外乡人来到村里,一眼就相中了这座几近倒圮的破戏台,想把它拆了,整个买去。
村里几个干部一商量,觉得这戏台现如今也没什么大用处,如果要重新启用,还得花一大笔钱来维修,而且修得好修不好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与其让它荒废着,最后倒塌成一堆废木头、破瓦砾,还不如趁现在还有个空架子,就让这个外乡人买了去,村里也好落笔现钱。
谁知,卖戏台的消息一放出,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黄泥伯。黄泥伯讲这戏台破是破了,但它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千万拆不得,如果留给后人,肯定是个金元宝。
可是,村里竟无人响应黄泥伯的说法。村里人要么说黄泥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干部定的事体侬一个小老百姓忙乎啥?要么说黄泥伯读书读得脑子有问题了,放着真金白银不要,死守着个破戏台能当饭吃呀?所以,无论黄泥伯如何反对,戏台最后还是让那个外乡人拆走了,连带着台底下两侧埋着的四口大水缸。
黄泥伯一口气堵在心里,病了一场。
好些年后,市里提倡发展乡村旅游,别的地方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几间破房子,搞得风生水起,大家这才晓得黄泥伯的想法是对的,但后悔已晚。只是村里那几个当初卖戏台的村干部,从此灰头土脸,说话的分量也轻了。
黄泥伯的晚年还是很幸福的,迥异于他年轻时的困窘。
大儿子为了帮衬父亲养家,初中没毕业就去学模具,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模具师傅,乡里乡外,只要唾口唾沫,就能挣来一大把钱。小儿子师范毕业后,在沿山镇中心小学当了老师,也算圆了黄泥伯的教师梦。一家人其乐融融。
现在,黄泥伯最快意的事体,就是老酒吃得微醺时,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给孙子孙囡讲隋唐的英雄好汉。只是满口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讲起故事来,漏风漏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