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珠
军人的妻子是军嫂,官兵均称军嫂为“嫂子”。
最初听到有人喊我“嫂子”,是第一次去部队探亲。因丈夫出海执行任务,来接我的是丈夫的战友。刚见面他就向我敬了个军礼,还响亮地叫了一声“嫂子”。这样的礼待,顿使我手足无措,羞涩得不敢出声,只微微颔首,算是作了回应。
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军嫂,又在部队后勤部门工作过。在年轻的军嫂眼里,是个资深的老军嫂。那段时光里,不仅了解了部队生活,也结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军嫂。
我永远忘不了头次进军营的情景。那个晚上,呼啦啦来了六七个不同口音、随军多年的老嫂子。丈夫悄悄说,别怕,是老军嫂来慰问你这个新军嫂了。果然,她们的开朗和慈祥笑脸,瞬间化解了我新来乍到、面对陌生人的尴尬。有位年龄似我母亲般的嫂子,对我左瞧右瞧,细细注视,然后用骨节粗大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充满怜爱地说:“咋这么小哇。”相比她人高马大、壮如男子汉的身板,身子单薄的我,真是相形见绌了。
随军前的暑假寒假,我都去部队探亲,由此,遇见和认识了许多与我一样来部队探亲的嫂子。记不清哪一年,遇到一位女军人嫂子。鲜艳的红帽徽、红领章,崭新的绿军装,英姿飒爽,把我们这些年轻的军嫂羡慕得心里直痒痒。可她服役的部队在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的西藏唐古拉山。她来探亲,路途是难以想象的艰辛:坐汽车、坐飞机、再坐汽车转轮船……就算一路顺风顺水,路上也要辗转一个多月。我们既惊悚又肃然起敬,感慨军人嫂子来丈夫部队相聚的千难万难、千辛万苦。
那个年代的军人家庭,生活都不富裕。探亲时我常去串门的隔壁邻居,家有三个小孩,嫂子精打细算,生活节俭,自己平时穿件宽大的白色老头汗衫,两个男孩子,穿她手工缝的露肩背、光胳膊的粗布坎肩(背心)。她丈夫值班,菜也省了不烧了,隔夜的剩馒头撕碎,放滚水煮煮,就着咸萝卜干,对付了事。娘儿四个“呼哧呼哧”的喝糊糊声,烙在我脑中几十年难忘。
有一年,我父亲病了,在上海一家大医院求医。我和丈夫在医院走道,竟然碰上在这家医院进修的医生军嫂。在这凛冽萧瑟的寒冬,我和丈夫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时,能偶遇嫂子,激动得紧紧握手,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她温和的笑容,似一股暖流温暖全身。也许是医生的治病救人职责,也许是军嫂的友情,嫂子视我父亲为亲人。住院的烦琐手续迎刃而解,她下班尚未脱下白大褂,先到病房看望我父亲,令父亲深深感动。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父亲常常叨念她,感念她的恩情。其时,她丈夫已转业地方,而她依旧传送着温柔体贴的军嫂情。
孟嫂,是我的忘年交军嫂朋友,上海某一医院的牙科医生。她也到医院来探望我父亲,说话三句不离本行,看到父亲残缺的牙齿,特意提醒:“病好后不要忘了补牙。”那年暑假结束,我突发异想,不乘长途车,乘轮船回家。其时温州到上海的工农兵18号客轮,中途停靠定海,我想从定海转到宁波。谁知这一随心所欲,给在那边探亲的孟嫂添了麻烦。预定晚上10点船到定海,因受台风外围影响,轮船只好在就近港湾临时抛锚,避让台风过境。而定海那边,孟嫂丈夫准时去接人,却被告知误点。这个夜晚,孟嫂夫妇,一个在家焦急等待,一个在风雨交加的码头候船接我,天快亮时,客轮才姗姗靠上定海码头。我到了定海,台风却把我滞留在了招待所,孟嫂好菜好饭招待,亲切的上海话,消除了陌生与拘束。我们促膝聊天,谈笑声淹没了窗外的风雨声。等台风退场,客轮开航,已是两天后。我与孟嫂由此凝结的情义,延续至今。
丈夫转业多年,但我依旧怀念做军嫂的日子。记忆中的军港码头、露天电影、军号声,丈夫出海归来的喜悦,魂牵梦绕,常入梦境。我感觉自己仍是当年的军嫂,永远的军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