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老底子放牛

我放过牛。放牛,家乡叫看牛,看牛的人称牛倌。

那一年,我十五岁,初中刚毕业,因为学制改革的原因,休学半年后到秋季才能读高中。

休学一学期干什么?我还没有考虑好,当生产队长的父亲就安排我和一位父亲当大队书记的同学一起,为生产队放牛。后来知道同村的另外一个生产队也是安排两个同班同学一起放牛。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头牛。牛是生产队的宝,耕田、耙田离不开它。每头牛都需要有人看管,大人们要下田割麦、插秧、打稻做重体力活,看牛的事,都是交给十四五岁的少年或老年人。

我看的是一头老黄牛。初次看牛,人与牛皆不熟悉,有点陌生和疏远,黄牛吃着青草,眼睛里不时流露出戒备的目光,我也是怯生生地牵着牛绳,在乡间小路上慢慢走着,人与牛,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观察着,牛的舌头又厚又长,柔软,有韧性。牵牛花和红花草,这些野草茎蔓细长,牛长长的舌头一伸一卷,便将青草裹进了嘴里;有些野草匍匐在地上生长,牛用齐整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啃,发出“呱吱呱吱”的声音,宽大的嘴巴所到之处,如同割草机一般,地面上仅留下断茎碎叶。趁我不注意,牛会转头去偷吃田里的麦苗,我赶紧拉紧牛绳,吼了一声,它斜着眼睛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来继续啃路上的草。我和牛都很不高兴默默地僵持着。过了一会,我将细长青嫩的野草拔起来,递送给低头啃草的黄牛,它才友善地抬头瞥了我一眼,用舌头将草卷进嘴里。

这样过了两三天,人牛皆熟,一双大而清澈的牛眼里,满是信任的目光。黄牛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只见一只牛虻无动于衷,牢牢叮在牛的前身吸血,我拍子一挥将它拍死。慢慢地我胆子也大了起来,靠近牛试探着拍拍牛肚,摸摸牛头,碰碰牛角。三四天后,我就能踩着牛头爬到牛背上了。

农闲时,上午割草,下午放牛。早上,从封闭的牛栏里牵出黄牛,牵到河边让它饮饱一肚清水,然而拴到和牛栏相连的敞开的牛棚里,用浸湿的扫帚清扫牛的全身。黄牛温顺地配合着,一动也不动。过后,喂上半篮青草让它慢慢地咀嚼,我就手挽着齐胸高的牛草篮去割青草了。田塍里、沟渠旁、小河边,都有野草,哪些草黄牛爱吃,哪些草黄牛不爱吃,慢慢地我也心里有数了。上午一两个小时,我能割满结实的一篮青草回来。

放牛时,只能让牛在机耕路、小河边、田塍里吃着野生的草,咫尺之内,就是麦苗、油菜和秧苗,看牛的人要走在牛的前面,收短牛绳面对牛头一步不离地牵着,防止牛儿吃到庄稼。

江南六月,天气时

晴时雨。即便是下雨天,也要去放牛。我随身携带塑料雨衣,在田塍上看牛。晴朗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远处苍翠的山峦连绵起伏,近处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只见几只白鹭在沟渠边时儿低头寻觅,时儿伸头眺望,牛儿在悠闲地吃着草。我无忧无虑,享受着这宁静的时光。过了一会,头上飘过一块乌云,忽然下起雨来,俗话说:“雷阵雨隔田塍。”田塍西边下着雨,东边却没有下雨。下了几分钟,雨就停了,我看看黄牛,牛背左侧淋湿了,右侧还是干的,真是“夏雨分牛背”。顷刻间,西边的天空升起了一道彩虹。

陌生的牛要打架。一个生产队的牛,因为生活在一起,彼此有了感情,一般是不会打架的。但牛也见不得陌生的。有一次,我在邻村的机耕路上放牛,碰到邻村的牛倌也牵着一头黄牛,这头黄牛个子高大,体格健硕,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炯炯有神,一对粗壮的牛角顶在头上,显得威风凛凛。它和我的牛在它的地盘上相遇,更是欺生,做出一些挑衅的行为。我的牛虽说年老一些,但也没有示弱,一来一去,就干了起来。经过两三个回合,我发现,似乎对方的牛用的是蛮力,而我的牛用的是巧力,双方势均力敌。当时我想如果实力相当的牛真的交锋,场面会很惨烈,牛打起架来是很凶的,弄不好会打得鼻青脸肿,流血跛腿。我怕场面不可收拾,赶紧招呼对方,将各自的牛用力朝相反的方向牵引,以避免两头牛肢体接触。好不容易将牛牵开,我满脸通红喘了一口气,只见黄牛也大口喘气,两眼红红的,一副委屈和愤怒的样子。我抚摸着牛头,以示安慰。

渐渐地,田畈里可割的野草越来越少了。有一个邻队放牛的高个子同学告诉我,江对岸的生产队有山地,那里的田塍里还有很多野草。听他这么说,我们就约上另外两位同学一起去割草。走到江边,看到宽阔的江面波光粼粼,一艘农用船停靠着,而此地离两侧的桥梁还很远,绕到对岸有两三里路,四个人商量后,还是渡船过江,“高个子”自告奋勇地拿起船上的竹竿一篙一篙地将船撑到了对岸。

我们上岸后,看到这里的野草确实茂盛,大家各自分头割了起来。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都挽着满满的一篮牛草回到了上岸的地方。这时才发现,“高个子”没有来,靠岸的农船不见了。正当疑惑之际,我抬头发现:农船又返回到江对岸了,“高个子”拿着撑杆坐在船上。我们喊他把农船撑过来,接我们回去。他却举着空的牛草篮说,船撑过去可以,但须把我们三个人割的草分给他。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三人埋头割草的时候,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从此以后,我们四人经常集体行动,有

时结队去三四里远的山上放牛。那里青草茂密,离庄稼地远,我们将牛绳缠绕在牛角上,任由牛儿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时我们可以坐着或躺在草地上,一人一牛一片天,牛是你的,天空是你的,时间也是你的;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只关心牛在不在,牛有没有吃饱。有时候四个牛倌会聚在一起聊聊天南海北,打打扑克游戏,也会采摘山上的野果尝尝。

太阳下山牧归时,我们各自骑在牛背上,一手牵着牛绳,一手举着竹鞭,既显悠然自得,又有点耀武扬威。四头牛列队行进在回家的道路上,我的牛领头走在前面,经过镇上一条老街,牛蹄踩在街面的石板上,发出了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老街住着一位靓丽的女同学,和几位高中毕业不久的大姐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着编麦秆凉帽。女同学远远的见我们过去,在我们的队伍还未到达前,就羞涩地扭头躲进了自己的家里,几位大姐姐微笑地看着我们经过,只听到有一位大姐姐笑着说了几声英语classmate(同班同学)。其实,初中毕业以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几个月不见,男女同学以这样的场景相遇,三个男同学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农忙时,黄牛每天要耕田或者耙田,十分辛苦。为了让黄牛有力气干活,我不断去寻找干净和嫩绿的青草。趁耕田休息片刻,我挽着草篮去喂牛,还带去了一个刚在自家院子里摘的长长的青南瓜。牛吃着南瓜,我揉揉牛肩,见牛轭部位磨起了一层皮,心疼起来。它每天吃苦耐劳,辛勤耕耘,却没有一丝怨言。好在,父亲耕田和耙田用的就是这头牛,很爱惜它,从供销社买来凭票的黄酒每天灌给黄牛喝,犁田时牛走得慢了,也不会去抽它,只是挥着竹梢装装样子,“嘘嘘”的吆喝几声。实在累了,让它休息一会儿。

一晃,我就要读高中了,放牛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我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掰了几颗玉米,然后走向生产队晒场一角的牛棚,正在低头吃草的黄牛,似乎有灵感,远远地就抬起头,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它不会忘记我。我赶紧走过去,它眼巴巴地凝视着挨近我,先不吃我递送过去的玉米,却用头依偎在我身上。我摸了摸它的头,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滋味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

放牛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有人说,小时候放过牛的,一定会感到很幸福。牛是儿时的同伴,放牛的日子,让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享受了简单和快乐。放牛的体验在于人和自然和谐相处,同时也学到老黄牛忠诚、勤劳、朴实和奉献的优秀品质,而这种品质和精神将会一直陪我到永远。

2024-07-28 □陈建苗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66178.html 1 3 老底子放牛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