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我的母亲，生了我姐和我两个孩子。我们姐妹俩年龄相差10岁。据说当年“追生”我，是赶上了国家放开二胎的政策，爷爷奶奶鼓励多生一个，以后可以多享一份福。可没想到这“福气”一开始就差点要了母亲的命。生我的时候，由于胎儿过大，母亲大出血。在农村，这种状况无异于生死攸关，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母亲和我的性命。而我出生时10斤的体重，更是浓缩了深深的母爱——在那个物质条件不那么宽裕的年代，母亲生怕我长不好，怀着我的时候，拼命地吃东西，没有水果就吃萝卜，硬是把我养成了一个“巨婴”。

母亲虽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会识文断字，还能写出一手好文章。要不是那会儿的“成份论”，母亲兴许可以考上大学。尽管命运弄人，她只能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留守乡下种地，但她从没放弃过梦想，想把这根接力棒交给我，教我读书写字，培养我的文学爱好。母亲对我要求严格，但这份严格跟其他严抓孩子学习的母亲不同，我的母亲管束我最多的，是如何待人接物，也就是教我怎样做人。记得我6岁的时候，放学回家顺手摘了别人家的蚕豆，装进书包带回了家，被母亲发现后，她暴跳如雷，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火。“你不知道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臭名背到老吗？这么点大你就开始偷东西了，以后长大了还了得？别人会说是你父母没把你教好，没家教！”母亲狠狠批评了我，而那句“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臭名背到老”的金句，更是让我永生难忘。

可惜，这样的母亲，让我又爱又怕的母亲，陪伴我童年的时光实在太短暂。在我8岁那年，母亲和我的姐姐一起去了浙江宁波打工。在那个电话都不太普及的年月里，对母亲的思念，只能化作我满腔的心思，也造就了我的性格——多愁善感。为了节省车费，母亲并不是每年过年都回家，她大约也是知道亏欠了我，便给我寄一些衣物。我穿着那些新衣服，泪如雨下，毕竟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虽爱新衣服，但是更爱自己的妈妈呀。这些委屈无处述说，只能变成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的日记。

不知是从哪一年哪一日起，我不再如此思念母亲了，反而生出了一丝怨念。我怨她只顾陪着姐姐，而忽略了我的感受。总之，我开始习惯成长过程中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了。一转眼，我上初中了，也到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我都极度不耐烦，讲不了几句就想挂断电话。一日，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是从宁波寄来的，一定又是母亲给我的“糖衣炮弹”，她以为给我买衣服和零食就能“贿赂”我吗？这些年缺失的陪伴是这些东西能弥补的吗？我冷着脸拆开包裹，竟然是一本作文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女儿，不要忘记你的梦想，妈妈一直支持你！顿时，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是委屈，是怨念，更是根本无法抹去的思念！

时间长着翅膀会飞，日子过得多快啊。在与母亲聚少离多的岁月里，我高中毕业了，在武汉上了大学。而远在宁波的姐姐，早已经成家立业，母亲依然和她生活在一起，帮她带孩子。大学期间，学业没有那么繁重，于是我和母亲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节假日，我都会直奔宁波去姐姐家里住几日，可这看似“团圆”的场面，却满是尴尬，因为我和母亲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见到母亲，我竟连一句“妈”都叫不出，见她开门，我只会点头微笑；而母亲呢，她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了，甚至好几次把我叫成了姐姐的名字。幸好我长大了，不再是当年8岁稚嫩的小孩，也不再“强求”母爱，我在心里想着：眼前的这个妈妈，于我又有多大的关系呢？毕竟，过去十多年，我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可母亲不这么想，她仿佛有意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局面，于是生出很多“破冰行动”的心思。她约我一起逛街，走着走着还拉起我的手，我条件反射似地甩开，令她不知所措。她做我最爱吃的菜，还往我碗里夹菜，我淡淡地说：“这道菜还是爸爸做的好吃！”她低头不语，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无论如何，我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多了起来，尤其是大学毕业后，我也来到了宁波工作，暂住在姐姐家，难免天天要与母亲打交道。十多年的独立生活，让我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的衣服不让她洗，物品不让她碰，她更显局促不安，只好知难而退。一日，公司组织聚餐，碍于情面我多喝了几杯，谁料想不胜酒力，我喝醉了。回到家里，我说着胡话，甚至还骂了母亲。第二天醒来后，姐姐告诉我昨日母亲哭了，哭了很久。她告诉我，母亲一个劲自责，说对不起我，不该在我那么小的时候离开我，让我养成了这样敏感的性格。“但是，当年如果不出去打工，怎么养得活那个家啊！”姐姐说，这是母亲的原话。这一刻，我才如梦初醒。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责怪怨念母亲对我的不管不顾，可我却忽视了她自己的苦楚。毕竟，这天底下有哪个母亲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呢？要不是生活所迫，要不是别无他法，她也不会远走他乡。我单知道我对她思念得紧，却无视了母亲对我的牵挂和担心。史铁生说过，“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是加倍的”。那孩子对母亲的思念，在母亲那里又何尝不是加倍的呢？

一次醉酒后的胡话，就这样打开了我对母亲的心结。当我主动向母亲敞开心扉的时候，她更是倾尽所有弥补我缺失的爱。原来，只要我迈出一小步走向母亲，她便会迈出一大步奔向我。过去的我，是多么的狭隘和自私，又是多么的冷漠和偏执啊。“妈！我下班回来了！”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字，这个曾经在心里默念千遍万遍，在纸上画满圈圈圆圆的字。

工作几年后，我组建了自己的家，也定居在了宁波。搬出姐姐家后，我不再能每天见到母亲。时不时发个微信，打个电话，聊聊家常，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可尽管不见面，偶尔也会有争吵，当我工作不如意的时候，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母亲就成了我的“出气筒”。她在微信上发来几个字：你今天有空吗？帮忙给你外甥检查一下英语作业可以吗？我正在气头上，看到这样的信息更是恼火。于是噼里啪啦一通数落发过去，对话框上一直显示母亲“正在输入”，我不等她有任何回复，又是一通“狂轰滥炸”，足足十几分钟后，那边才发来三个字：知道了。后来，我仔细回想，这删删减减的三个字，凝聚着母亲多少的无奈和心酸。

母亲真的老了。个子越发矮了下去，头发从花白变成斑白，眼窝更加深陷了。她依然无怨无悔地在姐姐家帮忙操持着家务，辛苦拉扯大了两个外孙，还用自己没忘记的那点知识，教外孙们学习。她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开始服用降压药，时不时头晕眼花，这里痛那里痛。我想起了当年爷爷奶奶那句话，“多生个孩子，以后老了多一份福气”，顿觉是如此的讽刺。我们姐妹俩，哪里带给母亲多少福气呢？反而是不断地消耗她，劳烦她，让她晚年亦如此辛苦。少跟妈妈说难过的事吧，她帮不上忙，也会睡不着觉——这是我近年来悟出的道理。

一日，看到一个名为“小草”的用户，总是给我的抖音作品点赞，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母亲。看着“小草”二字，我鼻子一酸，母亲把自己当做了一棵草，默默无闻地守护着我们。在岁月的年轮中，母亲早已走过了她的花木葱茏，回到生命的最初。现在的母亲，就像是一个“老小孩”，她需要子女们的关心和爱，就像我当年如此渴求她对我的爱一样。我时常埋怨母亲错过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时代，可我何尝没错过母亲最美的年华呢？

母亲，是唯一和我分享过心跳的人。她对我的爱，如繁花般一轮又一轮地绽放，而我，只顾在岁月里埋头匆匆行走，忽视了这母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