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理化成绩羞于见人,老师建议:你是非农户,去考技校吧,录取可能性大些。结果分数高出录取线一大截,但因当年录取的几个专业对视力要求较高,落榜了。那时,离招工考试还有半年多时间,父亲托人,为我找到一个临时工:去某大队学做电工。读书时,我的物理成绩最为邋遢,对能不能做好电工毫无自信,好在我的动手能力还行,但愿能弥补理论上的欠缺。
东郊的盛莫公路旁,有个不大的院子,左边一幢二层楼,底下是队办企业螺丝厂车间,大队队部在楼上。电工间位于右边的一个小平房。房子不大,东西不少,显得局促拥挤。进门一张很大的工作台,差不多占了电工间四分之一面积,屋内只有一把椅子,那是俞师傅的座位。俞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脾气温和,说话不多。见我进门,从工作台下面拖出一个木制的“工”字形漆包线芯子:“喏,坐吧。”就算认了我这个小徒弟。我一来年轻,二来学徒工嘛,没什么资历,白纸一张,螺丝厂的师傅们、村庄里的农民兄弟都叫我“小电工”。
万事开头难,从哪里开始学起呢?我懵懂无知,俞师傅自己也刚出师,他的师傅前不久调到县电业局去了,怎么教我,显然他也毫无头绪。
“要么这样,”俞师傅指着墙角一堆黑不溜秋的东西,那是多年来修理各种电器后换下来的残次品,“喏,你没事时先认一下电器元件,熟悉一下它们的工作原理。”话毕,扔给我一本砖头厚的《电工手册》,就自顾自做事去了。俞师傅很忙,整个大队就一个电工,经常被突然叫出去排除用电故障。好吧,转天我自己也买了一本新版的《电工手册》,白天对照手册辨认实物,下班后回家认真研读,学习原理。电线有软线、硬线、电缆线;开关有拉线开关、拨动开关、空气开关;灯具有白炽灯、日光灯、水银灯;常用仪表有万用表、钳形表、兆欧表;常用固定电线的有钢精夹头、瓷夹头、蝴蝶白料……没多久,《电工手册》被我翻得卷角破页,乌嘴乌脸。
一天,大队老会计拐进电工间,见我一人傻坐着,说:“我来考你一个很简单的电工应知应会。‘电工结’知道吧?会打吗?”“电工结”是一种特殊的打结方式,普遍用在灯头吊线盒内(线令)的接线上,饱满的“电工结”能将两根线头处于分开状态,避免万一其中一根脱落后引起短路,结实的线结还能防止电线被拉扯出灯头盒。我一个电工小白,从没听说过什么“电工结”,俞师傅也没教过我。老会计就手把手教我,这个小技术其实很容易,不一会我就学会了。事后,我惊讶于身处广阔天地的农村人,好像人人都懂点电工知识,都是我的师傅啊!
还有一次,俞师傅递给我一把锯弓,要我锯一截多股铝芯线。锯弓上原装的钢锯条锈迹斑斑,我换上一根新的,使劲锯起来。几分钟过后,尽管我用了很大力气,却仅仅锯掉铝芯线外面的一层绝缘塑料皮。俞师傅十分纳闷,走过来抓起我手中的锯弓,随即哈哈大笑:“哎呀,你把钢锯条装反了!”原来,锯条的齿是略微倾斜的,它有前后之分,正确的方法是齿尖朝外,这样锯弓推出去时才能使上劲。用锯弓我也是平生第一次,根本不知道安装锯条还有这个知识点。这事在俞师傅看来觉得特别好笑,回头又插了我一“刀”:“你是高中生吧?还是县中毕业的对吧?”说得我又委屈又尴尬。也难怪,时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年头,人们普遍把高中生当大学生看待,把大学生当博士生看待。
一天,对屋的模具工金师傅闲逛进电工间,聊了几句,看到工作台上放着一个绿色的万用表,忽然来了兴致。这是一只袖珍型万用表,表面仅一张扑克牌大小。这块万用表是杭州一家仪表厂送的,原来大队的螺丝厂与其是合作单位,长期为仪表厂提供各种规格的螺丝。平时俞师傅总把它锁在材料柜子里,宝贝得很。那天突然被人叫走,这万用表就留在了工作台上。金师傅先是问我万用表能测量什么。那个时候我的手没接触过万用表,只模糊记得学校里学过的一鳞半爪知识,吞吞吐吐回应说:“能测量电阻、电压、电流什么的。”金师傅试探着说:“那我量一下电压好不好?看看是不是220伏。”我随声附和:“行吧。”两根表棒刚伸进插座孔,只听“砰”的一声,插座孔冒出一团火光,一缕青烟从万用表后盖处升起……原来,俞师傅离开前用万用表测量过电阻,旋钮开关的功能指向电阻档,而金师傅也不会使用万用表,拿起来直接捅到220伏交流电压上,结果万用表被烧毁。事后,俞师傅和大队干部虽然没有要我与金师傅赔偿损失,但这个教训实在太深刻,一直铭记在心。
这以后,我暗下决心,尽快掌握电工基本知识,尽量避免出洋相,学习也更加努力,不出俩月,很多小修小补的事都能独立处理完成。
螺丝厂女工来叫:“小电工,转换开关坏掉了!”我一看,触点烧坏,接触不良,从废品堆里淘出以前换下的转换开关,拆东墙补西墙,妥了。
螺丝厂又有人来叫:“小电工,白老鼠(瓷做的保险盒)跳火了!”我估计大概率是保险丝熔断了,扯一段保险丝,揣裤兜,进车间,拔出“白老鼠”,果不其然。换上新的保险丝,拧紧两枚螺丝,修好。
张郎漕一村民拿着一个黑色纸盆找到电工间:“小电工,广播喇叭不会响了。”那时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装有一个纸盆喇叭,以便及时收听到农事信息、气象预报。这种喇叭非常简单:一块锅盖似的圆形纸片,中间粘有一片压电陶瓷,一面接信号线,另一面接地线。喇叭不响很可能是压电陶瓷上的引线脱焊了。插上电烙铁,刮去氧化膜,涂上焊锡膏,呲的一声,完事。
火把漕一村民带来口信:“小电工,村小店门口路灯不亮了,叫你师傅去修一下。”
路灯安装在水泥电杆的高处,需要登高作业。俞师傅系好保险带,吩咐我背上登高板,前往小河边大队唯一的一家小店。站在水泥电杆旁,俞师傅绑好一只登高板,双脚踩上,再抬头绑上另一只登高板,三下五除二,很快攀爬到两三层楼的高度,仔细观察灯泡,确定是钨丝断了,伸手拧出灯泡,换上一只新的,故障很快排除了。俞师傅趁机教我如何使用登高板爬上电杆。动作要领不难,实际操作却很难很难。我尝试了无数遍,手心被登高板上粗糙的绳子磨得生疼,却始终放不开身子,两只手紧紧抱着电线杆,生怕稍有闪失就摔下去。这也成了我的一个遗憾点,及至后来在厂里做了多年电工,因极少有登高作业,再没有机会学习攀爬电线杆技术。
手里有事做的日子过得飞快,从穿短袖T恤还热得心慌烦躁的盛夏,到穿厚毛衣还瑟瑟发抖的深秋,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我忽然觉得做电工并不难啊,无非就是220伏电压管照明,工厂照明、居家照明;380伏电压管电动机,功率不同、转速不同,加之电工这一职业在社会上蛮吃得开,人家看你的目光里尽是羡慕、尊重,一时间,不免轻飘飘起来,不过打脸也来得很快。
一天傍晚,邻居嬷嬷厨房间电灯爆掉了,听说我在做电工,要我去看看。我问明白灯泡的接口是插口的还是螺纹的,就带上两只螺口白炽灯泡和一副工具套。结果换上一只,爆掉一只。仔细检查线路、测量电压,都没问题,再排除厨房的油腻有可能产生漏电短路等隐患,边检查边换灯泡,陆陆续续把家里库存的四五只灯泡全都换了上去,结果全都报废,还是查不出原因。小电工遇到大麻烦了!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好在急中生智,把家里一副应急灯先给嬷嬷用着,拆掉故障的灯头线拿回家慢慢研究。最后才明白,原因出在灯头上,没装上灯泡时一切正常,一旦拧上灯泡,灯脚短路,连同灯泡一起遭殃。这以后,方才慢慢知晓:电工维修技术并非我之前想当然那么简单,即便是老电工,也会经常在“软毛病”面前束手无策。
转眼半年过去。第二年春节过后,忽然得到消息,说是县两家化工厂要招人,很快就要进行招工考试。为腾出足够的复习备考时间,我匆匆告别了俞师傅,结束了小电工的学徒经历。
人生所经历的每一个片段,并非可有可无,它或多或少会映射到日后的生活工作中去。难忘这一段小祸不断、笑料频出的小电工经历,时间虽然不长,却给了我从学校到职场的缓冲地带,如一块积蓄势能的跳板,助我在新的电工岗位快速进入角色,激发无限的青春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