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读初中,父母在外地工作,一周才回家一次,家里没人“把厨顿”(让小孩按时吃饭),父母慎重考虑后,对我说:这个暑假去农村外婆家吧,一来你从小生活在城镇,不知道做农事的辛苦,正好让你锻炼锻炼;二来你要帮外婆、小舅他们干点农活,还有,妹妹和你一起去,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就这样,我牵着小我七岁的小妹,背起书包,带上夏天换洗衣服,开启了一段与往常不一样的假期。
A
外婆家的蔬菜,基本不用买,每天去自留地里兜一圈,就够一家人吃一天。那天,雷阵雨停歇不久,大块灰色的浮云快速滑向四边,露出天空碧蓝的底色,半空中,大太阳如同一柄燃烧的火炬,把光亮和炽热洒到每个人的身上。外婆说,今天她不太舒服,要我去摘点带豆做菜吃。
拎起竹篮,牵手妹妹,一起去外婆的自留地摘带豆。走了五六分钟的石板路,左拐就是田塍。刚下过雨的泥土既松又滑,踩在软绵绵的田塍上,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倒,我不断嘱咐小妹要当心,踩实每一个脚步,其实也在给自己壮胆。不一会就看到了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自留地。那里前后左右都是同村邻居的自留地,四周的农作物绿意盎然,茂盛葳蕤,果实累累,一派丰收景象。
还没打开篱笆围栏的小门,侧面看过去,用细竹竿搭成的人字形架子上,无数根带豆像浅绿色的玻璃丝带一条条斜挂着,从高到低铺得密密麻麻,宛如瀑布一般静静流淌着。带豆的藤蔓呈螺旋形相互缠绕着向上延伸,直到架子顶端,尖尖的嫩芽骄傲地高昂着……拉开小门,近距离融入绿色的海洋,发现所有叶子、瓜果上都沾满了细细的小水珠,晶莹剔透,在太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这番奇特的景象,是我和小妹从未感受过的。
想起小舅曾经说过,带豆很容易被虫子咬,农作物快要成熟时不能打农药。事实果真如此,不少带豆初看表皮光洁饱满,稍稍扭转过来就会发现虫洞,有的还不止一个。我和妹妹上下齐动手,没多久,竹篮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大功告成,打道回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祖宗诚不欺我。不费多大力气就能吃到当季有机、最新鲜的蔬菜,也许这就是农民们最大的福利吧。
B
一天早上,外婆对我说:今天供销社的支农船来我们村,到时去看看买点什么。
每年七八月间,是农村最忙碌的“双抢”(抢收抢种)时节。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投入到“双抢”中,抢时间收割早稻,脱粒、晒干、交公粮,抢时间犁田、放水、种下晚稻秧苗,家庭中没有多余人手去镇上采购各类物资。好在镇上的供销社开动物资供应船,满载多种生活物资、农用物资,兵分多路,下到各个村庄,为农民兄弟提供方便,支援农业生产。支农船上的商品价格,总体要比商店优惠不少,因而普遍受到欢迎。
水泥机船停靠在村西小河漕嘴的河埠头旁,船舱一摞摞叠放着各类物资,已经有一些村民陆续来购买。外婆翻开衣服下摆,露出一个小袋,掏出折叠成小方块的几张纸币,抽出一张“巨款”——一毛钱!交给我,再三嘱咐:不要乱买东西,买好零食和妹妹一起吃。
我把小妹拉到前面,指着船舱中一大堆零食,问她最喜欢吃什么?妹妹怯生生地指向一个盒子:薄荷糖,那就买它!
青绿色的糖纸,包裹着一粒长方形的糖果,微透明,沿边四周微微隆起,像是镶上了一条透明的边。在那个物资匮乏,即便是食用的黄糖、白砂糖都需凭票限额购买的年代,平时能吃到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小糖,竟也成了一种奢望。这以后的许多年,我一直惦记着那种薄荷糖的美味,但不知怎么回事,之后再也没见到过同款的薄荷糖。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觉得 “美味”、“珍贵”,也许,等到某一天真的找到了,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吧。
C
晚上,外婆安排妹妹和她睡,我跟小舅睡一床。天太热,又没有空调、电扇驱赶暑热,小舅大开窗户,搬来一块门板,一头搁在桌上,一头搁于窗沿,门板的三分之一伸出窗外,我和小舅坐着乘凉。
天色已暗,小舅说,我给你变个戏法。他端来一只陶瓷碗,碗内盛有清水,淋上几滴煤油,油的比重轻于水,都浮在水面,小舅再把台灯放到搪瓷碗旁边。不一会,虫子循着台灯的亮光接二连三飞过来打转,然后,殊途同归一头栽进碗里,翅膀被煤油粘住,再也飞不起来。
有天晚上,我被一个响雷惊醒。接着,小舅急促喊我:快起来,要下大雨了,一起去把稻草收进来。我迷迷糊糊地跟着舅舅、舅妈们坐到船上,天空不时出现闪电,但光打雷没下雨。没多少功夫,小舅说:到了,快下船,把田里的稻草都收集起来放到船上。原来,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烧火做饭都用的是自家稻草,或是油菜梗子。稻谷收割后稻草还没摞成草垛,一旦被大雨淋湿,很快就会腐烂,往后的日子可就没柴烧火煮饭了。好在人多力量大,抢在下大雨之前运回了满满的一船稻草。
那时农民的生活还是比较艰辛的,生活保障十分脆弱,随时受制于天气的变化。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靠天吃饭”吧。
D
一天晚饭后没多久,妹妹突然喊肚子疼,要拉肚子,然后坐到马桶上起不来了。妹妹年幼,抵抗力差,不知什么东西吃坏了。看着小妹难受的样子,我十分心疼,心想要是能替代就好了,让我替妹妹生病让我的肚子疼吧!外婆一边安慰妹妹,一边说马上去找阿宝,推门摸黑走了出去。外婆说的阿宝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不一会,外婆领着阿宝医生进屋来。他个子不高,大概还不到一米七,手握一支长长的手电筒,背着一个画有“十”字标记的大木箱,显得很笨重。那时妹妹已经拉了好几次,浑身虚脱无力地躺在床上。阿宝医生问得很仔细:肚子痛是不是像抽筋那样?拉了几次?拉出后肚子是不是舒服一点?随即打开药箱,从两只棕色玻璃瓶倒出一黄一黑两种药片,分装进小纸袋中,写好服药方法,还嘱咐外婆冲一大杯糖盐水,叫妹妹都喝下去。说也奇怪,妹妹服下药后,肚子再没疼过,腹泻也基本止住了。这要是去镇上医院,肯定要打吊针,没有两个小时出不了医院。
农村虽然缺医少药,医疗条件较之城镇相差好多,但赤脚医生这种召之即来、来之能治、花费不多的治病方法,非常有效,深得民心。
真正的好医生,并不在于“穿鞋”的还是“赤脚”的,而是看其是否能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在治愈病患的前提下,尽力为病人节省看病费用。
眨眼间,两个月的暑假就要结束了。我和妹妹告别了外婆和小舅,妈妈把妹妹带到厂里照顾,我也将重返校园,开始新的学期。在农村外婆家度过的那个暑假,就像手机拍下的一段段小视频,储存进我的大脑数据库内,历经数十年的沧桑,至今不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