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范裁缝

□归棹庐主

范裁缝的裁缝铺很小,只有一间门面,开在三河镇东门桥堍南货店的东隔壁。

裁缝铺临街的店面朝北,屋背后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铺着沿山石宕的青石板,常年种着些花花草草。

院子的西南角上有口水井,井口不大,围着方方的石井栏。井边长着一株高高的香椿树。每到夏天的傍晚,范裁缝就用木吊桶打上来的清凉凉的井水,泼洒去青石板上那层粘乎乎的暑热。然后,就搬出一张小桌子和两把小矮凳,与范婶面对面地坐在院子里吃夜饭。渐渐天色暗下来了,便会有街角塘河里的凉风,一阵阵地滑过小院门和院里的花草。

范裁缝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戴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整天静静地坐在排门后面的裁剪台边,低头缝制着好像永远也缝不完的各式衣服。偶尔,范裁缝会抬一抬眼睛,越过发黄的镜架,默默地瞥一眼门外匆匆而过的行人,就又低头做自己的生活。范裁缝的眼光,永远是安静平和的。

还没到立冬,范裁缝便会早早戴上那顶颜色早已褪得黑不溜秋的旧呢帽子,将那烧水煨熨斗的煤球炉移到自己身边,以抵挡从塘河里钻过来的一天冷似一天的西北风。

范裁缝是个老式裁缝,擅长做中式衣裳。铺子里没有缝纫机,范裁缝是用手中的一根细针,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把衣裳缝制成形的。

小辰光,每天放学路过裁缝铺,我们就会成伴搭伙地趴在裁缝铺的排门旁,好奇地看范裁缝飞针走线的手艺。

范裁缝见着我们,总是默默地拿眼角瞟我们一眼,然后,就又自顾自地低头忙活手中的活计了。

范裁缝的眼角,总挂着一缕宽宽厚厚的笑意,清晰得让人温暖。

看范裁缝做衣服,印象最深的是做布纽扣。

范裁缝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左手拿着条细长的布条,右手的中指套着个暗亮的铜顶针,拿着根细针,用滚过线蜡的细线将布条细细地缴牢,然后左右手相帮着,随随意意地编几下,补几针,那根细长的布条眨眼间就变成了个漂漂亮亮的直扣、花扣或是琵琶扣,齐齐地编排在了裁剪台的一角。

范裁缝裁衣裳也很好看。

范裁缝会把整块的布料细细地平铺在裁剪台上,再顺手从针线筐里拿出一个灰白色的粉线袋,从里面慢慢抽出一根白花花的棉线来,照着量好的尺寸,按住那白线轻轻地一弹,那布料上便出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白线痕。这样的几按几弹之后,范裁缝便会拿起那把长柄长嘴巴的裁缝剪子,“咔嚓咔嚓”几剪下来,那整块的布料便成了身是身、袖是袖、领是领的料子布了。

如果遇到做丝绸服装要绲边折叠的,范裁缝便会将一根棉线放到脸盆里,用水浸湿了,依着衣服的样式,将湿湿的棉线齐齐地摆放在需要折叠的地方,仔细地将布料依样叠好,然后再用熨斗一熨,那滑滑的丝绸布料立刻就变得棱是棱、角是角的了。

听镇里的大人讲,范裁缝的手艺交关扎硬,往往一件衣服拿针线缝毕,抖开来看时,浑然天成,绝对看不出一丁点的针头线脚。

范裁缝不是我们三河镇人。他原先是在沿山镇里做裁缝,裁缝铺就开在镇里最繁忙的河埠头的丁字街口。

沿山镇地处四明山麓,山里的各种山货就靠着这镇里的河埠头销往浙东各地,甚至上海,故而十分闹猛。河埠头上常年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有装货的货船,也有载客的航船,偶尔还会有船头翘翘画着圆黑眼睛的海船。

范裁缝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女儿生得俊俏,杏眼细眉瓜子脸。可惜小时候得病失了声,成了只能听不能说的半哑。

儿子比姐姐小六岁,长得虎头虎脑,是全家人的心肝尖。日日由阿姐宝贝似地领着在镇里到处玩,形影不离。

范裁缝为人和善,加上手艺又好,裁缝铺的生意自然也就不差。范婶是里山小户人家的小女儿,做事勤快,也明事理,有时还爱讲几句玩笑话,所以同周边邻家的关系处得交关好。

范裁缝一家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生活在沿山镇的河埠头边,孩子们在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也在一天天地变好。一切是那样的安逸,那样的平静,那样的让人心满意足。

但这一切,却在范裁缝儿子六岁那年的夏天的那个午后,戛然而止了。

据说,那是个挺寻常的夏日。午后的太阳,毒毒地挂在不见一丝云影的蓝天上。整个镇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河边成行柳树上的知了,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渲泄着夏日的单调和闷热。

范裁缝照例坐在裁缝铺里,忙活着手中的活计。而范婶则蹲在天井里,浆洗着衣服。

天井墙角里那株高大的月季花,在夏日的阳光下正开得灼灼耀眼,明艳的花瓣又大又好看。范家的姐弟俩,就各自摘了一朵大朵的月季花,相跟着去河埠头玩水。

那埠头边密密匝匝地停满了等待装货卸货的船只,间杂着下午或晚上起航的航船。那些船夫们在单调的知了声中,大都沉入了梦乡。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老在河埠头边玩耍的小弟,今天竟然失足滑落了水中。不谙水性、又不能言语的姐姐,只能“啊、啊、啊”地狂叫着,发疯似地一头扑进了河里,去拉小弟在水中扑腾的小脚丫。

姐姐的叫声和撩起的水声,惊醒了午睡中的船夫,但他们在船舷边只七手八脚地捉住了姐姐的衣裳,而小弟则早已滑到了挤挤挨挨的船底下。只留着爿爿鲜红的月季花瓣,在水面上一波一波地无声漂荡。

等船夫们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再扑到船底下时,那寻捞上来的小弟,早已脸色苍白,卷曲了双臂,没有了呼吸。

范婶一看见从船缝间捞出来的小弟,当即就瘫倒在了河埠头的青石阶上。等范婶再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就散乱了。

范婶清醒时,会不声不响地坐在铺子里帮范裁缝烧饭、洗衣服、煨熨斗。犯病时,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两眼空空地望着周边的人和事,好似一切都如空气,与她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女儿则天天无声地以泪洗面,再也不敢往河埠头看上一眼。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变得漫长了,天井里的月季花也渐渐地枯萎了。

范裁缝受不了家人对小弟的无尽思念和过分自责,就变卖了裁缝铺子,将家搬到了三河镇。

每天,范裁缝的铺子里照例是安静的。煤球炉边,总坐着恍恍惚惚的范婶,看守着微微发红的熨斗,或者丝丝作响的茶壶。而范裁缝一年四季,就用手中的那枚细针,缝制着每日的时光。

后来,女儿长大出嫁了,嫁到了三十里外的海边。女婿是海晏镇供销社鱼蔬行的伙计,人长得有模有样,只是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不方便。不过小两口的日子过得也算滋润,过了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有时夜静月圆时,范裁缝便会在煤球炉上温一壶沿山黄酒,一个人就着一碟兰花豆,静静地喝。

喝着喝着,范裁缝就会起身寻出挂在卧室门背后的那枝洞箫来吹。

那箫声低咽,听来总有丝莫名的哀伤,不知曲目,唯觉夜长。

此时的范婶,应该是睡了,反正不会见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影。

2024-06-30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61230.html 1 3 范裁缝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