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管杨梅

□马云才

“啊哈!下乡第一天我就管上杨梅了。”

每当和朋友攀谈起农村插队的往事,我的开场白就是这么一句。

“管杨梅有何值得夸耀?”

“难道说管杨梅就不值得夸耀了吗?”

A

当然了,山区不乏鲜果,杏梅、李子、梨头……比比皆是,但杏梅酸涩过了头,李子青皮不中看,梨头固然脆甜,啃多了却接二连三地拉肚子。杨梅却胜出一筹,不仅在于它外观红艳圆润,而且肉汁酸甜适中,假如你有一个好胃口,就是一口气吃光一竹篮杨梅也不碍事。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惊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其实,每一座山头设立专人看管杨梅是大可不必的。因为我们的村庄三面环山,一面傍海。假如朝北走,是去泗洲头方向的路,就要翻越一座大山;假如朝南走,则是去公社所在地墩岙塘方向的路,也要翻越一座大山。所以外地人的出入一般总是选择坐渡轮直驶蟹钳港,然后才弃船登陆的。总之,外来人很少途经我们的村庄,若要说有人偷摘杨梅是不大可能的事。但大队干部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最终还是分配给了我这么一个肥差——管杨梅。之所以称其“肥差”,乃是因为管杨梅是件轻松的活儿,是大队干部看在知青的面子上属于特殊照顾性质的。说句笑话,我管上了杨梅,还真像齐天大圣官封弼马温一样欣喜不巳。

太阳愈来愈火猛了,墨绿色的杨梅树叶散发出一缕缕清新恬淡的芳香,缀满枝头的青幽幽的果实开始转为淡红色,掐一粒放进嘴巴里细嚼,酸涩涩的,舌苔顿时冒起了疙瘩。吃饭时真苦了我,尤其吃咸菜,每咬一口,牙齿酸涩得没法说的。不知是谁发明起用小苏打蘸着半熟杨梅嚼,这一招真灵,我试试,果然酸甜得可以了。

B

转眼间又到了梅子黄熟的雨季,连绵不断的淫雨急急地下,雨珠儿打在密密匝匝的杨梅叶上噼哩啪啦地响,漫山遍野拉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帷,布谷鸟一声长一声短却叫得人好揪心啊!我穿着湿漉漉的雨衣猴在杨梅树下独守一山杨梅,其纠结的情绪却没来由地跌入了无尽的低谷,于是我只好敞开喉咙放歌,以祛除心头无边无际的寂寞。我一般开始唱“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我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唱了一支又一支,凡是会唱的歌我都唱尽了。这么吼唱了一阵,心里积郁的块垒渐惭地舒张了。其实我从小五音不全,嗓音沙哑,厌烦唱歌,而现在这时候我在杨梅林里纵情放歌,纯粹是为了消除心中的郁闷和孤寂,就算是唱给每一座大山听,唱给每一块山崖听,唱给每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听……尽管我唱得很差劲,但它们侧耳聆听,反正是不会喝倒彩的吧。记得我读中学的时候,到一个同学的家里去串门。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正在对弈,我观棋无聊,竟然放声唱起了时下流行的歌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这首歌是由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唱的,音调高,气势壮,难度系数大,由我唱了却完全是跑了调了,像是驴叫一样难听。不料隔墙有耳,住在同学隔壁的有几位姑娘听之后笑得差点儿岔了气。

又是过了几天,满山红熟的杨梅在太阳光的返照下像燃起了冲天的红火。山下涌来了采摘杨梅的村民们,叽叽喳喳的闹嚷之声,不时地惊起路边草窝里的雉鸡忽刺刺乱飞,那场景才够热闹着呢。

而我在山上四处巡游,担任的任务是“管”,而不是“摘”,所以我并不怎样参与他们收摘大军的行列,怕给他们添乱。采摘杨梅的多半是妇女、丫头和半大的牛倌,他们把竹篮子挂在枝丫上,从这一棵杨梅树“嗖”地一声攀援到另一棵杨梅树上,最灵捷的猿猴也不过如此了。采摘时尽可以拣最饱满、最乌紫的杨梅往嘴巴里送,因而不时传来相互“检举”声:

“哼!就是你嗑多。”

“我嗑一粒你就嚷了,你还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少说也嗑了一篮子了嘛。”

他们把吃杨梅说成是嗑杨梅,连吃饭喝汤也说成了嗑,就如称屋里的妻子为“内客”,称襁褓中的婴儿为“乌哇头”一样。我初来乍到,不懂此地方言,所以不知其所云。其实上山采摘杨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人尽可以放开肚量“嗑”的,他们只不过是相互打趣逗笑儿罢了。

C

杨梅,从条条山沟里流淌了出来,涌流到水门汀的晒场上,仿佛荡漾起了殷红殷红的涟漪。闻讯分杨梅的村民扛着箩筐、扁担急急地从家门口赶了出来,这下子可忙坏了打算盘珠的会计和抬秤杆的仓库保管员,他们的脑门上都沁冒出一串串晶亮的汗珠。保管员一边持秤,一边朝拥挤的人群呐喊:“别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亲戚也像蜜蜂一样飞来了,家家设宴,临走,客人担着主人馈赠的杨梅,醉熏熏地走了。主人送客送至家门口,不时叮嘱道:“慢走,慢走,明年杨梅红了再来作客吃杨梅吧。”

还有风尘仆仆赶来的县罐头厂的采购员,他一旦品尝了这么独一无二的优质杨梅,便喜孜孜打下包票:“购定了!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何况人呢?连鸟儿也尝到了杨梅的美味了。它们扑扇着翅翼,栖息在杨梅树上,尽挑乌紫杨梅啄,啄得杨梅如美人面上的瘢痕,奇丑可厌。

如果说六月杨梅红,是山村一年一度的节日,那么,大山就是饰满红玛瑙的盛装美人。尽管劳作是这么繁重,尽管生活这么艰辛,但杨梅赐于人的欢乐却是难以言尽的。假如山里人没有这份得天独厚的收获,那生活该多寂寞!

因了这些,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对杨梅的偏爱,纯粹出于杨梅赋予山里人的慷慨奉献。况且,它妖艳中蠢动着的是怎样一种原始的野性活力?

记得那天我刚到了村庄,卸下铺盖卷儿,村里负责知青工作的老张很热心地领我到村外,观瞻层峦叠嶂的山景,他问我:`

“管杨梅你可喜欢?”

我点了点头:“喜欢!”

于是,我就像三毛笔下的稻草人站立在山坳、路口,守卫起日趋成熟的杨梅。

2024-06-22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59521.html 1 3 管杨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