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驼得厉害。尽管做了骨水泥填充术,却再也没有伸直过。
这些年来,我只是寒暑假回去逗留很短时间,记不起她的背哪一天突然就驼了。她来过几次宁波,背驼之后,说再也不想出远门了, “怕丢人”。弟弟说,生老病痛,没什么丢人的。她有些难为情地笑:“我这样子,哪里还出得了门,背驼得跟奶奶一样了。”我黯然伤神,不敢告诉她,她的驼背比奶奶严重多了,奶奶直到85岁过世前,也没她驼得这么狠,可母亲今年才70岁出头。
年轻时做事风风火火,以能干享誉十里八乡的母亲,似乎很难接受腰背再也无法挺直的事实。她最初发现这一点,是从抱怨衣服不合身开始。她嫌弃妹妹买给她的衣服后面短一大截,前面又未免过长,还说“鞋不差分,衣不差寸”,机器做的衣服,到底不如裁缝师傅量体裁衣。父亲告诉她,不是衣服的问题,是她的背驼了。她一脸不可置信:“鬼扯吧,驼得这么狠?”我们听得难过,好在家里没有大穿衣镜,她看不到自己的驼背。
记忆中,母亲一生极要强。她两岁时我外婆过世,不久继母进门,除了带来年龄相仿的女儿,几年间又陆续添了三儿一女。家里负担沉重,母亲刚满十八岁便嫁给了父亲。她出嫁前,在娘家后母的严苛管教下,早练就了十八般本领:插秧割稻、采桑养蚕、纺纱织布、缝衣做鞋、打柴挑水、养鸡养猪、种菜做饭,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我之所以对农村母亲们的各种本领如数家珍,纯粹是幼时天天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耳濡目染记住的。
印象中,一年四季,她从未有过休息的日子,即便是农闲的冬季,她还要帮着父亲挑台基、烧砖块,准备盖房子。我家老屋后面的一幢平房,老屋前面的一幢两层楼房,都是父母昔日辛勤劳作的见证。
除了长年累月的户外劳作,在家里,母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给一家老小做鞋子。这活计通常安排在雨雪天。记忆里,村子开会时,母亲们大多带上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满会场除了村干部扯着嗓子的讲话声和人群嗡嗡的细语声,还有棉索子在洁白鞋底上用力拉过时,有节奏的“刺啦刺啦”声。妈妈纳的鞋底厚密硬实,鞋底纳好后,曲起指关节轻轻叩击,回声清脆。这样的鞋子,鞋底不易浸水,耐穿耐磨。
但我们小时候淘气,村前屋后疯跑着玩,跳绳、踢毽子、跳房子,都是费鞋子的。往往鞋底还好好的,鞋尖就烂了,大脚趾头也探出来,那是跳房子踢瓦片时,踢出的洞。现在想想,真是不珍惜母亲的劳动,母亲却也从未因此骂我们。倒是有一次放晚学,突然下雨了,我跟同学一起飞跑着回家,其时地面已泥泞不堪,同学的妈妈送木屐过来,半路遇着我们,一边帮同学清除鞋帮上的烂泥,一边骂,“怎么不打赤脚?是怕脚发芽么?”虽是在笑骂,也似乎跟我无关,但这话却给我极深的印象。后来再遇雨天,只要不是太冷,我都会拎着鞋子赤脚回家。记忆中,也并没因此得到母亲的表扬。大概是她太忙了,对下雨是否要脱鞋打赤脚这事,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长年累月的劳作,母亲的腰背硬生生被生活压弯了,弯得越来越接近90度。她自己只是觉得衣服越来越不合身,却不相信自己的背比奶奶的驼得更厉害了。或者,她是知道的,成年累月在灶台边忙一日三餐的她,纵使不愿意面对身形越来越矮的事实,也总该感觉得到,灶台似乎越来越高了吧?!
唉,劳碌一生的母亲,跟父亲一样,人生的字典里,有一切,唯独没有“休息”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