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溪滩旧事

溪滩上神奇的事很难用文字描述。办公室的资深老师这样告诉我:那里的白天比晚上安静,那里的月光蓝得像大海。单凭这两点,足够让我放下手中正在批改的学生作业,去溪滩上走走看看。其实,溪滩上吸引我的还有野花、白鹭、芦苇和美如艺术品的天然鹅卵石……

那时,我大学毕业,刚到会稽山的一所中学教书。

星期天,我从溪滩捡回一块奇怪的鹅卵石。石头像一本袖珍的《新华字典》,捡到它时就感觉在溪滩上捡到了天书。因为石头上有从未见识过的天然图案,我认定它有研究价值。办公室有人认定这是史前文物,理由是溪滩的存在比传说中的舜、禹巡游会稽山的时间更早。也有人认为是外星人留下的遗物,教历史和地理课的两位老师持这一观点。他俩业余时间在溪滩上研究外星人,他们计算出外星人首次来会稽山的时间在舜、禹之间。甚至,不排除外星人与舜、禹两位圣人留下过神秘协议。会稽山在历史上成为华夏名山,他俩认为与外星人的来访不无关系。他们建议我保存好奇石,而历史性的见证,需要外星人再次光临会稽山的溪滩。

这块奇石,我后来一直存放在寝室里精致的木箱里。因工作调动,在离开会稽山的那天晚上,我在整理衣服时突然发现,木箱里的这块奇石不翼而飞。那一刻,我整个人惊呆了,茫然无助地站在学校操场上仰望星空,感叹奇石的神奇。而且,这种种神奇与溪滩自然联系在一起:在溪滩上神秘出现,在我离开会稽山时又神秘消失。得失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让我对溪滩充满了无限的想象。

同样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此前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突然意识到语言文字的苍白无力。在一本书上,禅认为,理性是有限的而必须由另一种知的模式来补充。禅以为,理性的梯子太矮,无法令人到达真理的高度。

那天,我坐在溪滩草地上,身边放着书,却感觉自己的理性思维与想象一样的苍白无力。从那时起,我常来溪滩上散步,苍白无力的背后不是“梯子太矮”,或许有什么惊人的神奇,这是我的期待。不久,在溪滩上我有了新的发现,但也是新的困惑:这些眼前的景物,在语言文字出现之前是什么?是群山?是溪流?是芦苇?是野草?是鹅卵石?抑或是其他?

在溪滩坐的时间越久,我想到的事越多,越感觉语言文字的贫困和缺乏。我后来只能简单描述溪滩上的景物。比如,秋天的溪流,十月的草地,白鹭远去,风吹芦苇……我给同样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同学写信,选择的文字也是一些常用陈词——溪滩上景色优美,溪水潺潺或鸟语花香或如诗如画。信的最后写上——“你若来,便会发现溪滩上有更多更美的风景在!”事实如此,溪滩上的景物很难用文字描述。想在信中完美地描述理想的溪滩,只能是妄想。后来,我昔日的大学同学来到会稽山,他们兴致勃勃地走在溪滩上,喜欢在我的精神领地——溪滩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并认定我在信中的描述都是多余的,连“溪水潺潺”都可省略。鸟语花香与诗画山水,他们想象一下都有了。面对溪滩,他们的语言文字也一样的苍白无力。最后,他们还是相信古人讲的道理——“百闻不如一见”。

他们走后,我相信这世上的溪滩其实有两个:现实的和精神的。我从现实的会稽山进入溪滩,又从现实的溪滩来到我的溪滩。或许,在别人眼里我的溪滩虚幻,甚至不存在,但却是我心中真实的世界。而且,溪滩给了我最真的感觉——任何语言文字的描述,都不是滩滩的本位。人对溪滩的经验,人对溪滩的体验,几乎很难用语言文字来描述。

在会稽山工作的那段时间,我常走进我的溪滩。在溪滩上,我有意识寻找生命中最真的风景,不需要语言文字的描述。我那时有所感悟——生命中许多语言文字描述的风景都有可能是赝品。

我同时拒绝把自己封闭在一种语言文字的框架中。溪滩并非是我人生目的地,会稽山并非是我人生唯一精神领地。在我置身于会稽山的语境时,我的心灵正从语言文字的约束中跳出来,进入一种新的境界。于是,我继续在溪滩上寻找有图案的天然鹅卵石。倾听鹅卵石来自远古的声音,以及它沉默无言的神秘故事。

我想起辛弃疾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时间一久,我和溪滩有了这样的心灵默契,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和文字。

对溪滩的感悟,后来彻底改变了我与外界联系的叙述方式。首先感到不习惯的是我的女朋友(后来的妻子),那时她在南京一所大学进修读书。平时,我的书信是她瞭望会稽山神秘溪滩的窗口。她敏感地意识到我在会稽山恋爱了。因为,她坚信只有恋爱的人,语言会渐渐失去作用,而行动在许多时候替代了文字。于是,我在信中接二连三向她发出了邀请:来会稽山的溪滩吧,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段时间,我在溪滩上思考起另一问题:自己为何来会稽山这所中学教书?这个问题来得奇怪,人坐在溪滩草地,听风观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开始很陌生,后来越来越熟悉,与溪滩一起和我形影不离。人在溪滩时,问题都像影子一样跟随我身边。其实,思考这样的问题还挺有趣味,因为它帮我打开了另一扇窗,让我在溪滩的四季风雨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风景。

许多年后,回忆往事,依然感觉山里的这所中学应该是世上最美的学校。学校地处会稽山腹地,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但在我大学毕业时,几乎没有人愿意去那里工作。因为,学校离城市很远。

这虽然是地理上距离,但越是相距远的事,我越想搞清楚它们之间关系。或许,我们再过千年也搞不清楚人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但我那时很自信,一定能搞清楚自己来会稽山中学工作的原因。

在溪滩上思考自己为何来会稽山这所中学教书,好像是上苍布置的一道必须完成的作业题。

会稽山四季如画、风光旖旎,可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走在风景边缘的外乡人。

有一次,我逮住机会问了学校领导。那天,书记来教工寝室关心我们新来的老师。我把问题抛给他时,他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我是分配到学校的,但过程与细节不清楚。实话实说,我的到来给他是一个惊喜!后来,有机会我问了副校长,他同样是惊喜。“学校很久没进新老师了,这不正常!”他说,学校需要新鲜血液。到了教师节那天,教育局领导来学校慰问并调研,跟随而来有一位戴眼镜的人事干部,我找机会同样咨询了他。他却笑笑,让我问学校的领导。至此,我明白了问题背后的复杂。我像走进了卡夫卡式迷宫——越想搞清楚自己为何来到会稽山,却发现似乎永远搞不清事实的真相。

办公室一些资深老教师以身说法开导我。我们饭后一起去溪滩散步,他们说至今谁都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学校的。像小孩出生一样,等到大学毕业,拿到了去工作的报到证,他们就来到了会稽山。他们认为我想得太复杂,而生活是简单的。有些东西在大学的教科书上有答案,但在现实的溪滩上只有胡思乱想。

于是,那段时间我集中精力反省自己,在溪滩的草地上审视自己的“错”或“不足”,从理论上寻找答案。是大学阶段学习成绩不够优秀?是毕业前的教学实习不好?……很快,我否定了自己。与毕业分配在城里工作的同学相比,在我之上在我之下的都有,但人生结局就是这样各不相同。

据说,那些资深老教师也曾经与我一样审视过自己。他们年轻时也常去溪滩,在那里,他们审视了五年十年后,放弃了。他们说,这不是活着的意义。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甚至在溪滩草地上仰望星空问自己。他们安慰我——既来之,则安之。他们又说,开始时,谁的心里都有疙瘩,但疙瘩怕时间,现在大家都适应了。

这些学校老教师也帮我集体分析过原因,但很快,他们宣布没有结果。因为,我后来发现,他们面对起伏的群山,懒得分析。他们对溪滩也是如此,比我熟悉,但保持距离。凡是存在都是合理的,他们建议我去问学校最具权威的领导——校长,他们认为校长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为何分配到会稽山的中学。

这一天,我在校长办公室汇报学科竞赛的事。因为校长重视,我汇报得挺认真,从学科知识点备用到参赛学生选拔。汇报完毕后,我真的傻傻地问了校长我心里的问题。刚才还和颜悦色的校长,一下子神色凝重了。我偷眼看了校长尴尬的脸,有点后悔。他一定没思想准备。他在大口喝茶,又大口吸着烟。我见状,想转身悄悄退出办公室,却被校长叫住了,他叫住我的神色显得轻松多了——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一字一板告诉我,语气依然坚定、不容置疑——这山里的学校需要你!这就是全部答案。当我把这个答案分享给办公室的老师们时,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还直呼肚子痛了。他们说,这答案三十年前就存在了。确切地说,有了会稽山的这所中学,就有了这答案。

这是我参加工作后,在溪滩上久久思考的第一份人生答案。

2024-05-26 □倪田金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54653.html 1 3 溪滩旧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