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拔笋

老爸说要去拔笋。他这话是跟老妈说的,中饭后,我站在门厅处看月季,看到老爸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旧夹克衣,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印象中,小时候去地里干活的专用行头。三四十年过去了,这身行头依然鲜活如昨。老妈把我满脸的疑惑与老爸的一连串动作用一句话进行了串联:“你爸说去拔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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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我也想去。”我说着,望向老爸。老爸七十开外,除了略显苍老外,头发仍然是黑的,步子矫健,精神尚可。他二话不说,另备了手套和眼镜,还有蛇皮袋——可以佩在身后利于反手一放的自制袋子。他脸上露出些许微笑,有点自诩:“这样是不是很方便呢?”我悬着一颗心,不敢宣之于口——可别惊扰了隐藏在山中的“原住民”啊!我所担心的事儿无非是它们:蛇、虫们。

老爸还当自己正壮年,想用他的羽翼护孩子们周全,至少,用自己的力量让孩子们品尝新鲜的山货。正值五一节,我们一家三口奔赴老家。一早,老妈在厨房忙碌,一大桌菜摆上桌。时近立夏,而春的气息还萦绕在阡陌间,老妈说,她等会去割点青来,烤立夏蛋,香着呢。许是受老妈点染,于是老爸想着为孩子们寻点山味来,像往年那样,从山中掘宝。

跟着老爸去山上,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三年前的五一节。当我流露出想去摘“苗”——蓬蘽的念头时,老爸立即联想起过往的经验:“从王家麓那个方向走去,那个山头有很多苗。”苗是习惯叫法,而蓬蘽则是它的学名。王家麓村与我们隔着一座水库,老爸说的那地儿远,我没去过,那是近几年村里人发现的“新大陆”。而曾像灯一般照亮过童年的红果果,在村口大樟树林附近和山边溪畔埋伏。那回,路上我曾打退堂鼓,老爸三言两语宽慰道:“那个地方是阳面,不会有蛇的。”于是,我便稍稍安了心。好在,去山上,惊喜总是一重重冒出来,而这样的惊喜也正是其迷人之处。比如,我们竟还在山腰处偶遇了一只野兔,它飞快地闪过,在路上呆立半晌便跃入林间。还看见一丛开花的竹子——据说大多数竹子通常在一生中只开一次花,那是多么难得的偶遇啊……除此,山路上,风中还留下老爸与我相聊的话语,他小时候那些难忘的时刻也漫过我的心。那次下山返回时,老爸还顺路拔了一把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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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我们奔着一个目的而去,比如去摘苗,而那会苗还在“沉睡”中,却拔回了笋;想着去拔笋,又会寻找到别的什么呢?扒开杂草丛,竹笋宝宝会兀自在暗处拔节,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滋长,等候寻宝人的慧眼。这一念起,我便又有了向山奔赴的兴致。“我也去看看,是到哪里拔笋呢?”我好奇,也想看看老爸如何实施他的技术。正如他所说的:“拔笋也是需要技术的。”老爸年轻时也总往山上跑,带回笋和茶叶,因了发现笋的乐趣不觉间冲淡了种种辛苦吧。

老爸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阻拦的话稀疏了。从家里出来,绕过两三户人家,山就在百米外,他指着眼前的山说:“就是那里。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我回说,再等下,我再走走看看。还没入夏,春的料峭又抬了头,我着薄款羊绒衫、皮鞋,或许,他在担心树丛中的刺勾坏了我的衣服,路上的泥弄脏了我的鞋吧,又或者,与我同行,在他去“勘察”时,说不定还分散了他拔笋的专心度呢。

山脚下蜿蜒着一条溪,水从村子西南面的水库顺下来,沿着山的方向一路往北。我走在前面,老爸在后面。我倒像是个领路人,像是要故意屏蔽老爸再一次阻止的话头。老爸与我隔着点距离,步子迟缓,仿佛借着这两米的距离,可以拉缓我前行的步伐。“等会吧,我也要去拔几株笋来。”这似乎是第一遭,拔笋成为山行的第一目的,以一种特别的陪伴和跟随。

半山腰。细竹子在风中招摇,野山茶参差在山坡上,在一畦畦土豆边上,桃子结了果。清明过了,偶而几茬拔笋的人已巡过山,留下许多底部空空的笋杆儿。我们这是来“捡漏”的,毕竟,虽说到了暮春,笋却还在蓄势成长中,有的抽芯成为新竹,还有的才刚刚萌出。老爸发现的第一株,隐在小雏菊、商陆和艾青之间,浅浅的棕黄色杆子耸立其间,犹如旗杆般明亮。啊!边上还有蓬蘽。那耀眼的红色像是一枚奖章,镌刻在风中,如小草莓的野果子宝石般闪亮。跟小时候遇见过的、品尝过的一模一样!惊喜蔓延,我的步子更加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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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像排雷似的,攀登,搜寻……他与我拉开了一点距离后,又劝我:“你可以回去了。”“再等会。”我依着老爸的法子,眼睛在起伏的草木间扫描。终于,第一次,我凭借自己的目光,发现了笋的藏身之处。见我有了收获,老爸便笑道:“这下可以回了。我等会去那边,你就不用跟过来了。”

犹如扇子般打开的山谷处密布着松树、朴树和野生的山茶树,郁郁青青,像沉默的深不可测的老者。我眼瞅着老爸猫身过去,很快就消失在绿色之中。偶尔,我还听到草丛中传来轻微的噼啪声,一会儿又有几只鸟儿似被惊动跃过山林,啼鸣婉转。而我还在原地迂回寻找。第二株,第三株,我举着笋,被喜悦浸染。准备返程时,又搜索到好几株,一直数到十二株,我对自己说,这下够了,凑巧如一年的十二月。这下,笋也拔了,红果也尝了——若不跟着老爸去,今儿又怎么会遇见小时候的“零食”呢?那时我还在山上,忽想起老妈说过要煮艾青蛋。可这会儿都过了一小时,老妈定是采回家了,原想着跟老妈一同去地头的计划落空了。果然,一到家,已摆在门厅处的赫然是一桶新鲜的艾青和几株笋,品种与我手中的不同。

晚饭前,老爸来回山间两次,竹笋摊在地上,像一座小山。我们围着剥笋,聊天。邻居家阿婆也凑过来,手里也握着笋,剥开,嘴里念叨着昨日的事。这个近期颐之年的老人居然还奔向山里去拔笋。老妈说,那天她正好看见,便留意着,虽说平日里老人家精神矍铄,生性闲不住,这回,终敌不过山势倾斜,一个力量不稳,倒地不起。我妈立即赶过去扶起她,她一边还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没想,又一个趔趄,又头朝下面倒下,终是无碍。说起这,老妈又调侃起来。众人笑着,感慨着,为这春天里到来的一桩桩趣事,为了这一团团烟火气的热闹,我们忙着,乐着,互相陪伴。

在山中,在田地之间,“宝藏”依然存在,亟待人们去发现。那些活跃在山水之间的事儿,在每一个值得记忆的瞬间,都悉数沸腾,像春天般清新美好,像夏天般热烈有味。

2024-05-11 □梅海群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52088.html 1 3 拔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