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
姐夫选取邱隘老街和邱隘河为主图,画了一幅钢笔画:临河的街面房白墙灰瓦高低错落,水泥杆上凌乱的电线、电话线如蜘蛛结网,把邱隘极具代表元素的场景画得惟妙惟肖,这勾起了我对故乡的回忆。
记忆中的故乡有一家邮电局。邮电局位于我家南边,出家门仅二三十米,就看见一人多高(十来岁孩子眼里)的邮筒,孤零零矗立在邮电局门口。邮电局大门朝南,营业场所仅一间门面。营业厅后边有数间灰瓦青砖的平房,都是职工宿舍。右边还有一间,时不时有铃声响起,门上贴有“机房重地,闲人莫入”字样,平时房门紧闭。
邮电局有一伯伯年纪的老职工,上海人,爱开玩笑,特别喜欢孩子,我常常趴在柜台一角傻傻地看着他干活。有一回,只见伯伯剪开一封厚厚的挂号信,瞬间滑出一叠彩色卡片,原来是他家人从上海寄来的年历片。年历片近似信用卡大小,一面印有花卉、动物图案,另一面是来年的日历,可以插在皮夹子透明窗口格子里随身携带,也有极个别同学把千辛万苦得到的年历片粘在铅笔盒的盖子上故意炫耀。看着咫尺开外那一大叠花花绿绿的年历片,我心生无限羡慕,心想:我家要是有个上海亲戚,该有多好!
有一年暑假,大概是机房内太过闷热,好些日子房门都大开着,我壮着胆子慢慢靠近机房门边。只见话务员阿姨戴着头箍式的耳麦,人工电话交换机上纵横排列着几十个黑色小牌子,时不时翻下来,又被阿姨按上去。红白相间的信号灯闪闪烁烁,阿姨对着麦克风急速地报着四个数字一组发电报,把“7”说成“拐”,把“0”说成“洞”……这应该是我有记忆以来看到的最高级的电子设备。
读初中那会儿,班上新来一个同学东东,他爸爸是邮电局局长,妈妈在供销社做会计。他家就安在邮电局家属宿舍里,有时上学前我去东东家等他。东东家门口养着两三缸金鱼,逗逗摇头摆尾的小金鱼,喂喂东东哥哥从河里舀来的虾子,时间很快过去,东东也吃完饭,一起结伴去学校。东东家里订有不少报刊杂志,印象最深的有一本《少年文艺》,课本大小,里面的文章新颖别致,故事精彩动人,在文艺作品饥荒的年代里显得弥足珍贵。我和周围几个年龄相仿的同学都爱不释手,抢着借阅,晚上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归还后又盼望读到下一期的《少年文艺》。
按理说,邮电局跟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毫不相干,但为何在我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历经四五十年岁月的淘洗不曾忘却?那是因为邮电局那些日复一日的信件收发、杂志订阅、电话转接,都能通往诗和远方,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一个少年向往外面美好世界的愿望,并激发出对新事物的无限好奇的探究之心。
记忆中的故乡有一爿百货商店。百货商店的柜台布置呈侧卧的“Ⅱ”字形,东西两端卖布匹、日用百货,南北两边卖书籍,及文具、化妆品。
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小人书和文具。卖书的柜台全部用透明的玻璃做成,趴在上面有点凉冰冰的。眼睛贪婪地一本一本扫过去,搜寻今天的小人书有没有新的面孔?是不是好看?那时兜里没钱,顶多两三枚硬币在裤袋里晃荡,那是母亲给我买早点的,轻易不能动。我去百货商店看连环画的出发点,纯粹不是买书,而是过过眼瘾。每当有人买小人书,要营业员从柜台里取出来,翻开内页,我就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瞄一眼也好。柜台前站得久了,营业员很不耐烦:小歪(方言,男孩),书不买快走开!人家买主的路被你挡住了!赶得我一脸讪讪的,不过转个背就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过些天又趴到书柜的玻璃板上。参加工作后有了一点积蓄,这才豪横地把喜欢的书一本一本搬运到自己的小书柜里,其中就有《新华字典》、《新华词典》、《电工手册》、《辞海》等大部头工具书。
除了小人书,对文具也有无限的兴趣。一头带有橡皮擦的铅笔,标有H、B型的中华绘图铅笔;印有乘法口诀表和度量尺寸的彩色塑料垫板;上海产的散发出奇异浓香的香橡皮,一头白一头灰能擦掉钢笔字的长条形磨砂橡皮,就如一句老话所说:眼睛大只小,看见东西样样要。
百货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书籍柜内文图兼优的图书、文具柜中新奇好玩的文具,有的商品还需要凭票供应,这对一个刚够温饱的十来岁少年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一个小小的想法油然而生:长大后做个百货商店的小老板,也蛮不错的!
记忆中的故乡有一个银行。银行的大门开在邮电局隔壁,每每路过银行大门,总会感觉到一丝寒意,似乎大门两旁竖着巨大的“肃静回避”的牌子。那里不是小孩驻足的地方,更不能随便进出玩耍。小镇银行让我着迷的,是那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
我家贴隔壁邻居,男主人是公社干部,夫妻俩养育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天幕降临,暮霭沉沉,三米开外的人已辨不清五官。我跟着邻居两个男孩,去银行蹭看电视。寒风中轻轻跺着脚守在银行后门,不敢直接敲门惊扰里面,只等有人进去时一起混进去。梆梆绑敲门,谁?我!司必令吱地一响,门开一条缝,开门人用膝关节顶住厚厚的木门,邻家男孩挤上前去。你谁?我爸是某某某!银行里的人大都认识公社干部,于是一哄而进。电视机摆放在银行小会议室的电视柜中,几条无背的长条凳子由近至远依次摆放。我们小心翼翼坐在最后一排,免得看到一半被人识别出来而被赶出去。
一个周末,正看在兴头上,突然,电视屏幕强光一闪,变成了一条亮白线,银行管电视机的人“哎呀”一声:电视机坏了,要拿到宁波去维修!好不容易混进来,却碰到稀奇古怪的糟心事,太让人失望了!悻悻然一步三回头离开小会议室。心里碎碎念:修好不知要等到几时?要是我能够修理电视机,那该多厉害!以后,家里买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混进银行去了。
银行带给我的,并非因钱款的存取而获得增值的利息,而是一台黑白电视,我爱好无线电的种子,也许就在那一刻悄悄埋下了。及至长大参加工作做了电工之后,这颗无线电爱好的种子便快速生根发芽,很快学会了组装、维修收音机、黑白电视机。
记忆中的故乡还有一条老街,老街沿河而建,贯穿南北,是我心目中的“清明上河图”。
记忆中的故乡还有一所学校,我的小学、初中都在那所学校度过,她培育了我勤奋、上进的品质,也是形成我三观的重要所在地。
记忆中的故乡还有一湾小河,洗菜洗碗洗衣服、掼河摸蛳螺,打水机船哒哒哒开过,小河两岸的涌浪一阵高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