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演播大厅嘈杂喧闹,观众正在陆续进场。在后台候场的演员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站,或在兴奋地招呼同伴拍照留影。
这是一场名为“银发正芳华”的中老年春晚。我参加的是一个男声小合唱节目,并在其中担任领唱。从年前的十一月份开始,我们市老年大学声乐专修班的男生,组成“老年天团”参加海选。因为是十八个男生,让人想起京剧《沙家浜》里的“十八棵青松”,因而同学们自喻是“十八棵老松”。经过几轮比拼,今天“老松”终于要亮相春晚舞台了。
晚会工作人员开始催场,后台顿时紧张忙碌起来。因为是现场直播,演出显得更为正式而隆重。整台晚会已经进行了两天的走台和彩排,每个节目上场退场的时间精确到以秒计算,因此我们的节目虽然安排在后半场,但大家还是时不时地看看节目表,关注着演出的进程,唯恐耽误了上场。
表演开场歌舞的演员们,穿着或艳丽或素雅的演出服,从我们身边走过。在这些妆容难掩老态的爷爷奶奶中间,夹杂着一队白衬衣蓝裤子系着红领巾的少年,就像色彩斑斓的原野上,长着一棵棵充满生机的小白杨。望着他们稚嫩的脸庞,我的思绪随之飞扬。
算来已经是六十年前了,那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记得是一个春天的早上,老师带着我们八个男女同学,去一个名叫前童的镇子,参加公社小学生文艺汇演。我喜欢唱歌,会在唱歌课上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高声唱,也会在无人的时候独自唱,唱歌带给我愉悦,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美好。那时我已经会识简谱,经常有高年级的同学跑来问我“2”怎么唱、“3”怎么唱,每当这时,我就会骄傲地给他们示范。在前童古镇的戏台上,我也是白衬衣蓝裤子系着红领巾,在风琴的伴奏下,挺着小胸脯唱起了“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一首歌短短几分钟,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登台唱歌,带来的激动和兴奋很长时间都难以平息。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县文宣队来我们学校招生。因为我扮演过《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在学校小有名气,教唱歌课的王育宁老师便让我去试试。县里来面试的老师问:“唱什么歌?”我顺口便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一首十分流行、我唱过无数遍的歌。没伴奏,是清唱。我知道,在没有伴奏定调的情况下,要从这首歌的最高音开始,寻找开头的第一个音,这样就不会唱不上去。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来不及去找“最高音”,我张口便唱,用我十四岁正在变声的嗓音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当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最高音”来了——就像跑步时原本一路顺利,这时突然遇到了一道高坎——我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一样,任凭我仰起头伸长脖子憋红了脸,还是唱破了音!
当专业演员的希望随着一个破音而幻灭,但唱歌的爱好仍然伴随着我。我上了高中,上的是大山深处的“五七学校”,边读书边劳动,我就对着茶园竹林、伴着山涧流水唱。高中毕业下乡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在象山港边的一家采石场做小工,夕阳暮色中,百无聊赖的我就在低矮的茅草工棚里唱。后来去三门湾畔的农场当了农工,在水田中扶犁耕耙的时候,我会将手中的犁杖想象成舵轮,自己就是掌舵的船长,一边吆喝着牛儿前进,一边在细雨中引吭高歌:迎着朝阳,乘风破浪,我驾驶着巨轮出海去远航……应和我的是堤坝外的海浪涛声。歌声,抚慰了我青春的忧伤,也诉说着我对未来的向往。
大学毕业后,日益繁忙的工作并没有遏止我唱歌的欲望。在那个万象更新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歌坛百花齐放,我们的生活有了越来越多的歌声。刚刚出现的手提录音机和盒式磁带,成了我学习唱歌的老师。记得一次下乡去了台州路桥,晚上住在招待所,我和同事用录音机翻来覆去播放李双江的歌曲,几天下来,录音带转不动了,声音变得吱吱呀呀,曲不成调,我们开玩笑说“李双江唱累了”。后来卡拉OK兴起,为唱歌提供了更多便利,似乎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歌唱家。但我很少有机会去歌厅,也不习惯在光线迷离空气浑浊的包厢里唱歌,于是便自己购置了简易的播放设备,除了自娱自乐,假日里也会约几个同好来家里纵情歌唱相互欣赏。随着储存介质的发展,听歌唱歌的方式也在不断变化更新,从早先的录音带、录像带,到后来的CD、VCD,我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在大商场的音像柜台和小弄堂的音像店里,入迷地搜罗购买喜欢的歌曲。这些带着年代特征的磁带和唱片,大小不一、宽窄不同,在柜子里排了一层又一层,排成了一条高低起伏、蜿蜒连绵的音乐之路。
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听歌学歌,并将自己的歌声录下来,刻成光盘。我将“双卡”录音机录下的第一盒磁带,取名为《三十岁的歌声》;后来,置办了耳机、话筒,升级了电脑、声卡,陆续刻录了上百首歌曲。我没有真正学过声乐,不懂发声方法,也没有演唱技巧,我只想抒发内心的感受,记录自己的声音。因为岁月不能往返,歌声可以追忆。当我老了,唱不动了,就在冬日的暖阳下,躺着或坐着听自己的歌,让时光在歌声中缓缓流淌,让不再活跃的思绪慢慢地回忆和歌声有关的那些人与事。后来,我又喜欢上制作MV,一边听着录音,一边构思画面,寻找图片,配上歌词,努力让自己的歌声形象起来、生动起来,并由此享受“创作”的快乐。
……就在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往事的时候,身旁的同伴提醒我:老年大学校长和系主任来看望我们了。参加这次中老年春晚的演员来自全市各个地方,而市老年大学的学员是主力。校长和系主任满脸笑容地和“十八棵老松”一一握手,然后又一起拍照,为“老年天团”加油鼓劲。
我是退休以后上的老年大学声乐专修班。班里的男女同学来自不同地方,原先从事着不同的工作,是唱歌这一共同爱好让大家走到了一起。
教我们的王俊峰老师是个帅气的八零后,充满朝气和活力,他的笑声特别有感染力,“哈哈哈……”,带着金属的质感和音乐的韵味。第一次听他喊我们这些学生“叔叔”“阿姨”的时候,我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过后一想,是啊!他和我儿子同龄哩。于是,每个周二上午,我们这些“叔叔”“阿姨”们,就跟着王老师练声、学唱——
起立!双手掐腰,挺胸收腹。吸气——让腰腹扩张开来;呼气——缓缓发力,让肚子硬起来;快速吸气……慢慢呼气……再吸气……分三下快速呼气——“嘶嘶嘶”整个教室都是皮球漏气的声音。
大家一起念:发花,芍药,蜻蜓,怀来,当阳,姑苏……从教室外经过的人,一定以为到了中药铺,或者听到了火车报站的声音。
跟着钢琴一起唱:啊哎依奥乌……嘛麦咪毛姆……啦来哩唠噜……在练声曲的旋律中,同学们一个个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老师说:“现在练哼鸣。”“开口哼!”“闭口哼!”一声声低沉的哼声汇聚在一起,如大地的呼吸,又如梦中的呓语。
一听老师说“打嘟”,也就是用双唇发出颤音,我就心里发怵——连摇篮里的婴儿都会打“嘟噜”呢!小小的嘴唇一合,一串响亮的颤音就回荡在空中。大人听到后就会说:哎呀!要下雨了——但现在我就是打不出这个“嘟噜”,不管我怎样使劲嘟噜双唇,发出的总是断断续续的破音,引发了同学们的笑声,也成了大家打趣的对象……
就这样,在声乐课的笑声和歌声中,我们这些鬓角露了白发、脸颊布满皱纹的男男女女,变得年轻。
……负责催场的人员走了过来,马上就要轮到我们的节目了。同学们相互招呼着开始整队,我抓紧理了理衣服——同样是白衬衣蓝裤子,只不过红领巾换成了红领结——距小学时在古镇戏台上唱歌,已经过去了六十个春秋,时光就像流水一般,带走了岁月年华。我的人生走过了少年、青年和壮年,一路上总是与歌唱相伴,与歌声同行。现在,我已经进入预想中的“太阳底下听歌”的老年,但心中仍然洋溢着歌唱的激情。
我手握话筒站在舞台的侧边,同学们跟在我的身后,一个个就如青松般挺拔精神。前奏响起来了,我们抬起双脚,迈着矫健的步伐踏歌而行,走向灯光灿烂的舞台,走向人生的美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