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黄银凤 见习记者 冯姝涵/文
“书藏古今”,宁波这张名片的背后,藏着一部始于唐代、兴于两宋、盛于明清的文脉史诗。
今天的中山广场下方两米深处,沉睡着宋代宁波的最高学府——明州州学(后称庆元府学、宁波府学)。
20世纪90年代的考古铲,在这里揭开了历史的封土:长达24米的大成殿基址、规整的条石泮池、刻有“大中祥符五年”的纪年砖……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当年“巍堂修庑,广序环庐”的盛景。据南宋《宝庆四明志》载,这里的府学规模曾号称“一漳二明”,甲于东南。
这便是官学——国家力量在地方植入的文教主干。不仅如此,宁波书院星布,学派纷呈,不少思想巨擘从此走出,影响远播全国乃至世界。
是什么力量,让浙东这片土地崛起为与中原鼎峙的“文教之邦”?让我们循着宁波考古70年的发现与研究成果,揭开地层与文献交织的密码,走进那段官学筑基、书院勃兴、思想破茧的传奇历程。
官学筑基:制度性文教的国家力量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系统性文教的兴起,往往始于国家力量的推动。
宁波系统性官学的建立,紧随其建制。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朝廷析越州鄮县,以四明山为名,设立明州,州治立于三江口西岸,一个统县政区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自此,四明文教开始汇入中华文明的壮阔江河。
20世纪90年代,中山广场考古发现的宋代孔庙遗址,成为破解宁波文教历史的关键实证。出土宋代以来的孔庙大成殿基址、排水沟、路面和殿南泮池等遗迹,不仅确证了明州州学的地理方位与宏大规模,也印证了“世之言郡泮者,必曰一漳二明”的史载美誉。换言之,在那个历史时期,世人谈论州级学宫时,必首推漳州学宫和明州学宫。
自1018年迁于此,直至近代,此地始终是宁波最高学府,文脉绵延不绝。
“官学,为宁波文教的兴起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制度基础。然而,如果宁波的文教史仅止于此,它或许只会成为中国上千个州县中普通的一个。”站在孔庙遗址现场,国家水下文化遗产保护宁波基地主任、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首席专家王结华感慨道。
转折发生在北宋庆历年间。1047年,27岁的王安石调任鄞县。当时的鄞县,虽地处东南沿海,却文教不兴。他没有选择按部就班,而是于次年将县治旁一座唐代旧孔庙,改为官办县学。
更具远见的是,他以诚挚书信,力邀隐居乡里的五位硕儒——杨适、楼郁、杜醇、王致、王说出山执教,其中楼郁、杜醇二人感佩其诚,欣然执鞭县庠。这五位先生,后世尊为“庆历五先生”。王安石此举,巧妙地将国家官学制度与地方知识精英力量深度融合。
“庆历五先生”不仅掌教县学乃至州学,还广开私塾、创建书院(如桃源书院、正议楼公讲舍),将教育从县城推向乡野、从官方推向民间。他们倡导的“耕读传家”理念,如种子般撒入四明沃土。
效果是显著的。此前数百年,鄞县进士不足20人;王安石兴学后,两宋期间鄞县进士总数跃升至730人,其中南宋达601人,让宁波一举跃为“进士之乡”。
“这在全国的县域文教崛起案例中,也堪称典范。”王结华说。
书院星布:月湖作为南宋文化副中心的崛起
时间来到南宋,随着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宁波迎来高光时刻,而城中月湖,则演变为一个极具南宋特色的文化副中心和开放式“大学城”。
与庐山白鹿洞、长沙岳麓山等远离尘嚣的名山书院不同,月湖书院群的特别在于“市隐”,学术与市井生活仅一水之隔。考古发现为此提供了生动注脚:在月湖宝奎巷,考古学家不仅发现了北宋的高丽使馆遗址,更在其上层揭露出南宋显赫的史氏家族宅邸基址。
南宋史氏家族,书写了“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七十二进士”的“科举神话”。罢相归乡的丞相史浩,在月湖芳草洲(碧沚)和皇帝御赐的竹洲创立书院,延请“淳熙四先生”中的杨简、沈焕等人在此开席讲学,使月湖成为南宋心学在江南的传播重地。
想象一下当年的场景:湖上画舫往来,丝竹隐隐;洲岛书院之内,名儒侃侃而谈,学子环坐如云;不远处便是街市的喧嚷与码头的帆影……“里为冠盖,门成邹鲁”,一湖碧水,聚拢了南宋顶尖的学术、文化与思想。
月湖西岸“雪汀”地块考古发现的南宋庭院遗址,让人们仿佛看到当年文人雅集、讲学论道的风雅场景。“这种高度社会化、生活化的书院群落,是宁波南宋文教巅峰的核心密码之一。”王结华说。
思想破茧:“浙东史学派”的回响
“深厚的文教土壤,最终孕育出具有超越性的思想果实。”站在白云庄书写着“甬上证人书院”的墙壁旁,王结华如是说。
白云庄,原为明末万氏家族的别业。清康熙七年(1668年),一代大儒黄宗羲应友人之邀来此讲学,创办“甬上证人书院”。黄宗羲提倡“经世致用”“工商皆本”,其《明夷待访录》中对君主专制的批判,闪烁着中国早期启蒙思想的光芒。
他的高足万斯同,恪守师训,以布衣之身北上参与纂修《明史》,不署官衔,不受俸禄,只为存一代信史。今天,在白云庄的展厅里,一幅动态的《鄞江送别图》数字长卷,还原了当年万斯同北上时,甬上文人学子在江边依依惜别的场景。
“浙东史学派”由黄宗羲开山,经万斯同、全祖望、章学诚等人发扬光大,标志着宁波完成了从“文教之邦”到“思想明州”的关键一跃。这一学派虽源于区域传统,但其核心理念却突破了地域局限,深刻塑造了宁波人务实、重商、敢闯的集体性格。
从唐代州学的制度奠基,到北宋王安石的破壁引泉;从南宋月湖的书院星布,到明清白云庄的思想破茧——宁波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化生长周期。
“回望这场持续千年的文教发展,宁波提供了一个关于文化后发地区如何依托制度奠基、关键人物引爆、社会网络支撑、最终形成特色思想产出的经典模式。”王结华总结道。
考古发掘出的砖石、遗址,与文献中记载的人物、思想,共同拼出这部壮丽史诗。这条千年文脉,从未断绝。它化为“院士之乡”的科技星光,化为“书香之城”的阅读风尚,更化为这座城市骨子里那份“知行合一”“知难而进”的务实与坚韧。
今天,当我们在月湖“宝奎宋韵”街区体验宋风雅韵,在白云庄重温先贤讲学场景,我们触摸着一条历史脉络。那份由历史积淀而来的文化基因,依然是宁波面向未来最深厚的底气与最独特的标识。

